第551章 父业子承(2/2)
陈砚秋走进来,目光先落在书案上摊开的《略论》和临了一半的奏疏上,顿了顿,问道:“看了多少?有何想法?”
陈珂垂手答道:“回父亲,已看过大半。心中……颇多困惑。”
“讲。”
陈珂斟酌词句,将心中盘旋了一日的问题缓缓道出:“父亲,孩儿读史,见历代取士之法,两汉察举,魏晋九品,隋唐以降,科举渐成主流。本朝承袭唐制而益加严密,糊名、誊录、锁院、别头,种种防弊之法,可谓至矣尽矣。然观父亲札记及近日亲历,弊窦似乎从未根除,反而愈演愈烈,乃至江南有士子以死相谏,清风阁因文获罪,孩儿自身亦蒙不白之冤……朝廷非无申饬,律令非不森严,为何始终如扬汤止沸,去一弊又生一弊?”
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执着:“圣贤书教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将‘治国平天下’之望寄于科举正途。然若这进身之阶本身已然污浊不堪,攀爬者或须同流合污,或难免被污流吞没,那么,天下读书人十年寒窗,所求究竟为何?这‘道’,又该行于何处?”
书房内一时寂静,只有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陈砚秋没有立刻回答,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浓的暮色,背影在昏黄的光线下显得有些孤峭。
良久,他才转身,示意陈珂坐下,自己也撩袍坐在对面的椅子上。仆役悄声送来热茶,又默默退下。
“你的问题,很好。”陈砚秋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也是为父问了半生,仍未完全找到答案的问题。”
他端起茶杯,暖了暖手,继续道:“科举之制,并非天生完美,亦非一成不变。它像一棵大树,扎根于千年文脉与王朝统治的土壤。起初,它确为寒门开了一线天光,打破了门阀世袭。但时日既久,树上便会生虫,土壤也会板结。有人视科举为晋身之阶,便想尽办法垄断这阶梯;有人视其为利益之源,便上下其手,从中渔利。糊名誊录,防的是明目张胆的舞弊,却防不住考前的请托、考后的攀附,防不住座师、同年、同乡结成的新利益网。这网,比之前朝的门阀,或许更隐蔽,却也更广泛,更深入地渗透到朝野的肌理之中。”
“至于你问,读书人该何去何从……”陈砚秋的目光落在儿子年轻的脸上,“为父只能以自身经历告之。我少时家贫,于汴河码头帮工之余读书,所求不过是不再让父亲每日肩扛手提,赚取微薄薪米。那时觉得,若能中举,便是改换门庭,光宗耀祖。后来入了科场,见识了其中污浊,受过诬陷,历经风波,一度心灰意冷。再后来,得遇恩师,见识了真正心怀天下、不计个人得失的君子,也看清了那些蛀空国本的蠹虫。”
他的语气渐趋深沉:“我渐渐明白,科举只是一道门,门后的世界,才是真正的考场。有些人过了这道门,便忘了来时路,成为新的蠹虫;有些人,则始终记得读书的本心。这‘平天下’,未必一定是身居庙堂之高。范希文公‘先忧后乐’之言,欧阳文忠公奖掖后进之风,司马温公着史资治之志,乃至地方良吏兴修水利、劝课农桑之实绩,皆可谓之‘平天下’。“
“具体到你今日之问,”陈砚秋身体微微前倾,目光灼灼,“若觉进身之途污浊,第一,要确保自身不污。不同流合污,是底线。第二,要明辨是非,知其污浊所在,根源为何。这需要真才实学,更需要清醒的头脑和洞察的眼力。第三,在力所能及之处,或阻其蔓延,或扶助清白,或记录真相以警后人。这并非易事,甚至可能招致祸患。但若人人因污浊而弃之,或竞相逐臭,则文脉真绝,天下士子之心死矣。”
他指了指案上那些札记:“为父这些年的见闻记录,便是有此一念。未必能立刻改变什么,但至少,留下一点痕迹,让后人知道,这潭水曾经有多浑,也曾经有人试图看清它,甚至想让它清一些。”
陈珂听得心潮起伏。父亲的话,没有空泛的大道理,而是结合了自身经历与深沉思考的肺腑之言。他看到了父亲的挣扎、坚持与那份深藏的痛苦,也隐约触摸到了一种超越个人得失的担当。
“父亲,”陈珂的声音有些干涩,“您记录这些,编纂那《科举罪言录》,是否……是否已不寄望于当今朝堂能彻底革除积弊?”
陈砚秋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变革,需要时机,需要力量,更需要共识。如今朝廷党争不休,北有强虏虎视眈眈,江南民怨渐起……积重难返之际,猛药或致崩颓。为父所为,首先是记录,是厘清。至于能否变革,如何变革,非一人能决。或许,需待后来者,需待时势之变。”他看向陈珂,“这‘后来者’中,便可能有你,有与你一般的年轻士子。若你们心中先有了这份清明,将来无论身处何位,行何事,总有一把尺子在。”
父子二人相对无言,茶香袅袅,灯影摇曳。窗外,寒风掠过屋檐,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父亲,”陈珂再次开口,语气郑重了许多,“孩儿有一请。”
“讲。”
“孩儿想,在攻读经史之余,能否……跟随父亲学习处理一些实务?不涉机密,只是些寻常文书整理,或了解地方政务钱粮之流转。蒙馆先生所教,尽是圣贤微言大义,于世间实际运行,孩儿实在懵懂。”
陈砚秋眼中闪过一丝赞赏,但随即被谨慎取代:“你想接触实务,是好事。不过,你年岁尚小,且科举根本仍在经义文章。这样吧,明日开始,你可以随我至府衙签押房偏厅读书。那里有些过往不涉紧要的旧年卷宗、地方志书、田赋简册,你可以翻阅,有不解之处,可记下,每日我抽空为你讲解一二。但需谨记,只可看,不可问,更不可对外人言及所看内容。府衙非蒙馆,一言一行,皆需谨慎。”
“是!孩儿谨记父亲教诲!”陈珂眼中亮起光彩,起身恭敬行礼。
“此外,”陈砚秋沉吟道,“你母亲出身商贾,于经济之道颇有见地。家中在江宁的产业账目,你不妨也请教于她,了解市井百态、货殖盈亏。这亦是‘格物致知’之一端。”
“是。”
陈砚秋看着儿子因兴奋而微微发亮的脸庞,心中那丝忧虑却更深了。让儿子过早接触这些黑暗与复杂,是福是祸?但正如他对李纲所言,时势如此,与其让孩子在懵懂中受害,不如让他睁眼看世界,哪怕这世界如此残酷。
“今日便到这里。早些歇息,明日卯时三刻,随我出门。”
“是,父亲也请早些安歇。”
陈砚秋点点头,起身离去。走到门口,他回头看了一眼。陈珂已坐回书案后,却没有继续临帖或读札记,而是铺开一张新纸,提笔凝思,似乎在记录方才的对话,或梳理自己的思绪。那专注而沉静的侧影,在灯光下,竟有几分自己年轻时的模样。
陈砚秋轻轻掩上门,将初冬的寒意与书房内的暖光隔开。廊下寒气扑面,他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走向自己的书房。那里,还有来自镇江的最新密报需要处理,关于钱百万,关于韩似道,关于即将到来的太湖“墨祭”……
而他的儿子,正在另一盏灯下,开始他真正意义上的“成人”思考。这思考关乎个人前途,更关乎家国命运,关乎一个古老制度在末世黄昏里的沉沦与挣扎,也关乎一缕薪火在凛冽寒风中的传递与微光。
长夜漫漫,父子二人,各守一盏孤灯,在这动荡年代的江南一隅,以各自的方式,迎接那不可测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