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 谁忘了调,谁就丢了根(2/2)
这次,三桥过江唱得格外齐整,像溪水漫过第三滩,不急不缓,却再也冲不垮了。
窗外的童谣声裹着夜露的凉,像根细针轻轻挑开苏若雪的思绪。
她原本停在二字上的指尖缓缓抬起,绣着缠枝莲的袖口擦过纸页,带起半片碎墨——那是前日宁波老匠头急信里洇开的泪渍。
木梯发出吱呀轻响,顾承砚的身影先一步漫进阁楼。
他手里端着青瓷茶盏,茶烟在眉峰处散成薄雾,却掩不住眼底那丝锐光。
苏若雪转头时,正见他抬腕看了眼怀表——指针刚过戌时三刻,比往日早了整整一个时辰。
青鸟来了。顾承砚将茶盏放在她案头,茶水倒映着他绷紧的下颌线,带着南通的急报。
话音未落,门帘被风卷得哗啦一响。
青鸟的短打衫还沾着运河的潮气,腰间短刀的铜环撞在门框上,发出与三日前相同的叮铃声。
但这回他没笑,靴底沾着的泥点在青砖地上洇出几个深褐的圆,像被踩碎的墨团。
顾先生,苏小姐。青鸟从怀里掏出个油布包,解开时露出半张染血的信纸,清源队的人混进了传谣的挑夫里。他指节叩了叩信上的血渍,这是通州码头的眼线,被他们割了舌头才送出来的。
苏若雪的指甲掐进掌心。
她记得清源队是三个月前冒头的日伪特务组织,专挑手艺行会下手。
上回苏州绣娘被烧的绣棚,棚柱上就钉着他们的铁鹰标记。
更毒的在后头。青鸟抽出第二张纸,是张油印传单,江阴县立小学的周教员,昨天在祠堂当众烧了本光绪年的《织工要诀》。他念出传单上的字,声音发紧:说老法子是旧时代的裹脚布,新机器织的布才叫大东亚共荣
顾承砚突然笑了。
那笑意像淬了冰的刀锋,从眼尾漫开:旧法子?
他当这些谣是写在纸上的死规矩?他伸手按住苏若雪发颤的手背,去,把云锦商行的录用告示改了。
苏若雪抬头,见他眼底燃着她熟悉的火种——那是去年他们改良提花机时,他蹲在染缸前三天三夜没合眼的光。
顾承砚从袖中摸出枚翡翠蚕钮,是赵伯临终前塞给他的,告示上写:凡能完整背出祖母教的染织谣者,云锦优先录用;能背出曾祖母版本的,子孙三代享技术分红。他拇指摩挲着蚕钮上的裂纹,钱能让人争,情能让人记。
他们要毁的是根,我们就用根上的藤,把人全捆回来。
七月十五的月光像浸了水的棉絮,软塌塌铺在嘉兴南湖上。
苏若雪站在画舫船头,看千盏布灯顺流而来。
灯是用最次的粗布做的,灯身却写满工整的小楷:阿娘教我三摇三停时,灶上的南瓜粥正咕嘟祖父说文火三刻,是怕火急了丝发脆,像他当年急着娶祖母时,手都抖得握不住红绸。
阿姐看!
船尾传来脆生生的童音。
苏若雪转身,见个扎羊角辫的小丫头举着盏灯,灯纸上画着歪歪扭扭的婆媳:婆婆的手搭在媳妇手背,指尖正往纺车上引。这是我阿奶教我阿娘,阿娘教我的。小丫头仰起脸,阿奶说,等我会唱全了,就把她的银梭子传给我。
画舫突然轻轻摇晃。
苏若雪扶着栏杆望去,只见远处芦苇荡里亮起一点灯火,接着两点、三点,像被风吹散的星子。
清越的童声裹着水腥气飘来:蚕不吃叶吃月光,吐出银丝连四方——
是反击谣!
苏若雪的呼吸陡然一滞。
这谣是半个月前无锡绣女们凑在灶房编的,原以为只在几个村传,没想到...
连四方——
西边的灯火应和了。
银丝绕成星子串——
南边的渔舟接上了。
星子落进染缸里——
东边的石桥上,几个挑夫放下担子,粗哑的嗓音混着童声,像老树根盘上新枝。
苏若雪望着满河灯火,忽然想起顾承砚昨日说的话:谣这东西,本就是活的。
你压它,它就钻地缝;你烧它,它就变烟;可你要是让它在人嘴里活过来...
苏小姐!船家突然喊,您看那!
她顺着船家手指望去。
最前头的布灯群里,有盏灯格外亮——灯纸上用金线绣着三桥过江四个大字,正是被清源队改得最狠的那句。
更奇的是,所有灯的流速突然齐整起来,像被根无形的线牵着,顺着水流排成个字的形状。
高坡上的顾承砚握紧了蚕钮。
烧焦的纹路硌得掌心生疼,却比任何时候都让他安心。
下方的灯火像条发光的河,漫过田埂,漫过石桥,漫过他昨日刚去过的赵伯旧宅——那里的染缸还留着未干的靛蓝,缸沿刻着传于子孙四个小字。
顾先生。青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夜露的凉,各线都问,今晚还要不要发暗号?
不必了。顾承砚望着灯火最盛处,那里有个穿靛蓝短打的老汉,正举着灯教孙子唱谣,从明天起,停止一切主动联络。
为什么?苏若雪不知何时上了高坡,她的绣鞋沾着草叶,发间还落着片灯纸的碎屑。
顾承砚转身,月光照亮他眼底的热:因为他们已经不需要指挥了。他指向那片灯火,你看那穿粗布衫的妇人,她背的是外婆教的;那戴瓜皮帽的先生,念的是曾祖手抄的。
现在就算我们不说话,他们也会为争,为吵——他的声音放轻,像怕惊散了风中的谣,而只要还有一个孩子记得怎么开头,我们就永远有下一步。
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蛙鸣。
苏若雪屏住呼吸——那分明是《茧火谣》的第一拍,的一声,清越得像敲在人心上。
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从田埂,从河边,从每一盏漂动的布灯里,此起彼伏地应和起来。
七月十六的晨雾漫进若雪绣庄时,苏若雪正对着案头的灯笺发怔。
灯笺是昨夜船家帮她收的,足有半尺厚,最上面那张还沾着露水,字迹却清晰:祖母说手搓丝滑像月弯,是要我们记住,丝是软的,人心是软的,可传了百年的规矩,比石头还硬。
她翻到第二张,突然顿住。
那上面画着个被烧了半角的染缸,缸边歪歪扭扭写着:周教员烧的不是书,是他自己的根。墨迹未干,还带着点腥气——像血,又像刚染好的靛蓝。
窗外传来绣娘们的低语:苏小姐,今早码头上送来个大木箱,说是昨夜顺流漂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