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酒(2/2)
我挤出一个笑,冲他道:“宝公公,你看如何?”
与其说是问询,不如说是胁迫,因我站到了辇轿的边缘处,从上往下看,辇轿不算高,不过若是我不管不顾跳下去,只怕也得崴脚——总不至于到那一步。
双喜急得上前一步:“居士小心!”
李宝也开口了,语带劝慰:“您先坐回去,奴才才好叫他们落轿,不然他们也不敢的。”
双喜也帮腔:“是啊,您这样太不稳当,若不小心跌跤了,奴才们就是有几条命也吃罪不起!”
我本也不是真的有那个意思,目的已经达到,便满意了。刚准备回去坐下,转身便听到不远处传来一声清亮的马嘶,接着是有节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我身上一僵,还是坐回原先的座位上,也是幸好轿帘也跟着落下来了,否则给人看着了我此刻的脸色,恐怕也是好笑。
我仍能将外面人的反应看的清清楚楚,李宝还算内敛的,双喜则禁不住神色雀跃,乃至十分积极地招呼擡轿公公们将辇轿放下来。
“……”
辇轿稳稳落在地上,我这时进退两难,又不着急出去了。不过几眨眼的功夫,她已经骑马赶到,熟悉再不过的声音,长长“吁”了一声,马儿跟着嘶鸣,马蹄原地绕了一圈,听话止步,就停在辇轿前不远处。
“皇后娘娘。”众人向她行礼,我更一点侥幸都不存了,明明没做错事,却只将眼垂着,只看着辇轿前方一尺之地。明明知道她在外面其实是看不见我的,这时格外抗拒与她的眼眸对上。
“居士就在辇上。”要死!我硬生生从双喜的语气里听出了谄媚的味道。
“嗯。”她漫不经心地答应一声,并不下马,驾着马缓缓往我这边靠近。
我压着呼吸,感觉心口憋着的那口气越发灼热,让我觉得这小小辇轿里温暖过头,脑袋直发晕着。马蹄声笃笃,眼见她穿着皂色马靴,青色的绑腿,在马肚子两旁轻轻一夹。
她已走得很近很近,属于她的气息仿佛山呼海啸,将我席卷。她略微侧低下身,朝我这边沉默地伸出一只手来。
她在马上,而辇轿已落地,属她高些,轿顶挡住了我的视线,因此我这时想要去看她的表情也是不能了。
此时想要揣摩她的心意,咫尺之外冲我伸来的手掌,好像是唯一的线索,它纤长,有力,稳妥,耐心,我心潮澎湃,酝酿着一种冲动。
四周皆静,仿佛此处只有我们二人。她在等,我也在等。
她一直也没有收回手,直到小手指微微一颤——就是那一丁点的胆怯,被我捕捉到,我二话不说,顺应了心里的那股冲动,将手递给她。
手刚搭到她手上,似乎将她吓了一跳,接着就被她紧紧握住,她力气十分大,举重若轻地一拽,我小小惊呼一声,周围环境急变,再回过神来,人已经在她的身前马背上。
“驾!”她的声音响在耳边,身下宝驹随即疾驰而出,将一切人、物顷刻甩在身后。
夜风清爽拂面,一扫之前粘滞的氛围,一股若有似无的酒气却如影随形,我瞪大眼睛,她原来是真的喝酒了?
她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靠在我耳边道:“放心,不过一点酒而已,我就是在马背上睡着,也绝不会将咱俩甩下去就是了。”
我听了一愣,接着笑起来——倒不是不信她的话,只是想起来这是我们吵架之后她对我说的第一句,便觉得滑稽。
她叹了一口气,也像是松了一口气,沉声道:“是我熬不住,所以叫李宝和双喜想办法把你带来,你别怪他们。”
她这样坦白,我就是还有怨气,也消了大半,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想去哪里?”她振奋精神,颇有耐心地问我。
我心情舒畅许多,四周无人,我提起声音,颇具豪气,指挥她道:“我第一次骑马,你便先带我四处跑跑!”
她毫无怨言,反而轻笑一声:“遵命。”刚慢了一会的马儿,又即刻飞奔出去。
她真跑起马来,大开大合,肆无忌惮——我其实一直知道皇后娘娘就是那样的人,不过这次是第一次领教到,新奇,但也欢喜,乃至忘了害怕。
眼前的景象飞快向后退,人在马背上,像是在惊涛骇浪的海上行船,身体左摇右晃,好像随时都要脱离自己的掌控,却尝到一种甘美的危险,小肚子里生发出一种耐人寻味的痒意。我无师自通地像她一样微俯下身子,她早就在我身后将身子伏低下来,两个人身子贴在一处,气息幽缠,我虽被她圈在怀抱里,却是从来都没有感受过的自由畅快。
我们一路跑到草场的更深处,周围的草地愈发葱葱郁郁,越长越高,又让人忘了季节。从马上眺目望去,能看见身后宫殿的群楼,也分辨不出哪里是春鸾殿。皇后娘娘好容易舍得把速度放慢,我竟有一种意犹未尽之感。
马儿在及踝的草地中踢踏着悠然前进,视野中一闪而过什么闪闪亮的东西,还以为是远处星星掉落了,细看才发现是近处萤火虫翩然起舞导致的错觉。
我全身心都徜徉在此处,全然忘了今天的几多不快。
“早知你喜欢跑马,之前就该带你来了,不过没事,今后可以常来。”皇后娘娘道。
她话里多少还有些不自然,不等她没话找话再说下去,我把手直接复上她握着缰绳的手——一路上,除了刚开始她拉我上马那会,我们的手都刻意没有碰触彼此,若即若离,直到此刻我主动出击。
“你吃醋吃够了没?”我才不接她刚才的话,只抓重点,转过半个身子看她,故作质问的模样。
她手又一颤,马上紧扣住我的手,呼出一口气,才笑道:“不敢了。”
她一旦示弱,我也跟着偃旗息鼓,心里化作柔情一片。
“我走了就后悔了,碍于面子,才没回头找你,就硬挨着……唉,这么想想,”她低头又笑,有些懊恼的样子,“要那些面子做什么的!白吃了好些苦头。”
我听她说的忍俊不禁。
她又柔声道:“你知道我是在吃醋就好……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我那邪火是为何……总是我一开始做的不对,你别见怪,我下次不会了。”
她道歉这样认真,着实出乎我的意料,我连带着也反思起自己来……侧头与她对视,她的脸颊在月光下,好像上了一层白瓷的釉光,跑马时她的发髻散了几绺在颊边,平添几分生动,我怀疑有几缕发丝也扎到我了,但说不上是哪里……痒痒的。
我没有动,也没有笑,脸上没什么表情,甚至有些严肃,没来由地问她:“你吃苦头了?”
她果然没反应过来,我从来没在她脸上见过这种类似“呆楞”的表情,迷茫地点点头,认真地探究地看着我,也收敛了脸上的笑容。
天啊……更痒了。
我与那种折磨人的痒意誓死抗争着,边慢慢道:“苦头哪有白吃的。”仿佛自言自语,皇后娘娘也迷惑了。
我目光垂下,声音也低下去,好似怕别人听见,虽然这天地间目之所及也就我们两人:“……肯定有甜头等着你呢。”
——是嘴唇,她的发丝散乱中,一定是碰到了我的嘴唇。
我近水楼台,再一转头便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