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5章 红门缘三(1/1)
1980年12月12日的抚顺,细雪像筛碎的棉絮般慢悠悠飘着,落在灰瓦屋顶和光秃秃的树枝上,给整座城裹了层薄绒。小石把藏在棉袄里的户口本揣得更紧些,指尖擦过萍萍冻得发红的手背——她的围巾只露出半张脸,睫毛上沾着的雪粒随着眨眼轻轻颤动。民政局的红砖楼在雪雾里透着暖意,窗口递出的大红证书沉甸甸的,烫金的结婚证三个字被天光映得发亮,萍萍捧着证书的指尖微微发抖,脸颊比那绸缎封面还要艳几分。
走出大门时,冷风卷着雪沫子扑过来,萍萍忽然拽住小石的袖子,声音轻得像雪落:“爸妈说了,婚事一切从简,咱家刚办了爷爷的事,别再为我们花钱添麻烦。”小石望着她眼里的认真,把证书小心折好放进贴身的衣袋,只觉得胸口暖烘烘的,比揣着个热水袋还实在。
爷爷终究没熬过那个冬天,灵堂的白幡还在院子里飘着,按照老规矩,婚礼得往后推。等到来年4月,院子里的丁香刚冒出花苞,冯家的面包车就碾着晨露到了。车斗里挤得满满当当,岳父岳母扶着车门下来,三个小姨子扒着车窗笑,连远房表舅都拎着两斤水果跟在后头。小石家那间不足二十平的小平房瞬间被填满了,八仙桌勉强挤在屋中央,石母在灶台和桌边来回打转,锅里炖着的酸菜白肉香混着蒸馒头的麦气,飘出半条街。
没有红绸布装饰的喜堂,没有敲锣打鼓的仪仗,连像样的彩礼都没有——岳母早把这话堵在了前头。酒过三巡,她拉着石母的手,指腹摩挲着对方粗糙的掌心:“孩子们好好过日子就行,那些虚头巴脑的讲究不值当,咱们老一辈图的就是个踏实。”饭后碗碟还没洗完,冯家众人就忙着收拾东西,面包车发动时,岳母扒着车窗喊:“萍萍,常回家看看!”车轮卷起的尘土混着丁香花瓣,转眼就消失在巷口。
谁也没料到,最隆重的“礼”藏在了婚后。婚后第三日,岳母把个蓝布包塞到小石手里,层层打开竟是厚厚的纸币,边角都磨得发毛。“这是我和你爸攒了十年的,你们去大连、上海转转。”岳父在旁补充:“年轻就得见见世面。”
绿皮火车在铁轨上“哐当哐当”地跑,车厢里混杂着泡面香、汗味和小贩“瓜子花生矿泉水”的吆喝声。小石和萍萍挤在靠窗的座位,把脸贴在冰凉的玻璃上,看关外的田野渐渐换成海边的芦苇。大连的海滩还带着凉意,萍萍赤着脚捡贝壳,浪花漫过脚踝时她惊呼着扑进小石怀里,贝壳在掌心硌出细碎的纹路;清晨的日出从海平面跳出来时,金光照得她发梢发亮,小石悄悄把这画面刻在了心里。转乘渡轮到上海时,外滩的灯火已亮成一片星河,两人牵着的手浸在晚风里,连脚步声都透着轻快——那半个月没有车间里的透平油味,没有柴米油盐的算计,只有彼此的体温,成了往后岁月里最暖的念想。
后来日子好了,小石常看见别人结婚时排成长队的轿车、铺满酒店的鲜花,每次都忍不住攥紧萍萍的手,心里泛着愧疚。萍萍总会笑着拍他的手背,重复那句说了无数次的话:“爸妈早说了,形式不重要,感情才重要。”直到结婚一周年那天,小石攒够了钱,拉着萍萍去了沈阳最有名的照相馆。她穿上租来的婚纱,裙摆有些不合身,化妆师用胭脂给她抹了红脸蛋;小石的西装是借的,领口略紧,却还是挺直了腰杆。镜头按下时,小石紧紧牵萍萍的手,萍萍的笑容亮得像当年大连的日出,这张照片后来被镶在镜框里,摆在客厅最显眼的地方。
婚后的每个月,小石都会和萍萍回到娘家。岳母总在灶台边忙活,手里择着菜,嘴里就讲起1947年刚参加革命时的事:“那时候背着文件袋走山路,鞋磨破了就裹稻草,晚上靠篝火取暖。”讲到兴头处,她会放下锅铲,眼里闪着光:“五十年代在哈尔滨见毛主席那次才叫难忘,毛主席邀我跳舞,问我名字,我说叫孙立平,主席笑着说‘这个名字好,又立又平’。”这时岳父就会从樟木箱里翻出个红布包,里面是张泛黄的合影,他指着照片里年轻的自己,讲“特殊时期”被下放时的日子,末了总说:“再难也得信党,日子总会好起来。”
那些红色的故事,像落在泥土里的种子,在小石心里慢慢扎根。后来小石常对着那张婚纱照和那张老合影发呆,才懂岳母说的“感情才重要”,和岳父讲的“日子总会好起来”,原是同一种踏实——就像当年那本烫金的结婚证,看似朴素,却藏着最真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