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烧水烫菜(1/1)
回到院里时,日头已爬至中天,金晃晃的光淌了满院,像是谁把装金屑的匣子掀了底,碎光顺着青砖的纹路漫,连砖缝里那丛青苔都浸得发亮,绿得像块被匠人细细摩挲过的翡翠。叶片上的绒毛沾着点细碎尘土,风过处轻轻颤,倒像是故意抖落些金粉,把周遭的空气都染得暖融融的,连呼吸都带着股子阳光的味道。
石桌上的糖牡丹在光里透亮得很,糖片里的冰裂纹路看得一清二楚,像极了太奶奶陪嫁的那只青瓷碗——当年太奶奶总说,好物件就得带着点不完美的纹路,才显得有嚼头,就像过日子,哪能没点磕磕绊绊。阳光穿过糖片,在桌面上投下一片花花绿绿的光斑,红的像檐下挂着的樱桃,紫的像架上垂着的葡萄,蓝的像院角那口井里的水,晃得人眼晕,偏又忍不住盯着看,仿佛那不是块糖,是个藏着彩虹的小匣子,轻轻一碰就能洒出满院颜色。
老李头把菠菜和小葱往石桌上放时,菠菜叶子上的水珠还没干,在光里滚来滚去,像刚从井里捞出来的珍珠,沾着点湿土气。小葱的绿秆子挺得笔直,叶尖微微打卷,带着股子不服输的冲劲,倒像是在跟谁较劲似的。他转身去墙角拎那只陶制水壶,壶身上太奶奶画的兰花虽褪了色,可那几笔勾勒的弧度还在,指尖抚过,仿佛能闻到当年新茶的清香,混着陶土的质朴气,踏实得很。
“我去烧水洗菜,你把这桌子擦一擦,等会儿好放菜。”老李头的声音裹在阳光里,软乎乎的,不像命令,倒像在商量。阿禾应着,指尖刚触到门后的抹布,就闻到股淡淡的皂角香——那是老李头用皂角煮的胰子,洗过的抹布带着股草木的清气。粗布的纹路里还能看出原来的格子,是去年穿旧的褂子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是老李头一针一线缝的,线脚里藏着他笨拙的细心。
她蹲下身擦桌子,抹布划过石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春蚕在啃新抽的桑叶。昨夜溅的面汤痕迹一点点淡去,露出青石原本的灰,那灰里藏着密密麻麻的细痕,是常年累月放茶壶、摆碗碟磨出来的。每道痕里都裹着日子的温度:哪道是总放茶盏的地方,哪道是摔了碗磕出来的,都清清楚楚。擦到桌角时,指尖触到块凸起的小石子,是去年中秋赏月时,李大爷随手嵌进去的,如今倒成了石桌的一部分,跟那些细痕挤在一起,倒像是时光特意留下的印章,刻着某时某刻的热闹。
阿禾的目光在院里打了个转。老梨树的影子斜斜地铺在地上,枝干的影子粗得像条路,叶子的影子碎得像星星,风一吹,整幅影子就轻轻晃,像幅活过来的水墨画。粗瓷茶壶蹲在桌角,壶身的冰裂纹跟糖牡丹的纹路倒有几分像,壶嘴沾着的茶渍是深褐色的,像只蜷着的小虫子——那是今早老李头喝剩的浓茶,他总说“茶渣子别倒,晒晒干能当花肥”,院角那丛月季,就是靠这个养得越发精神。
风掀起窗台上的戏词本,纸页“哗啦哗啦”响,停在“辕门外三声炮”那页。墨迹被阳光晒得有点发淡,可笔锋里的劲还在,一撇一捺都带着股子精气神,让人想起太奶奶年轻时登台的模样:凤冠霞帔一穿,眼神一挑,水袖一甩,台下的叫好声能掀了屋顶。如今纸页都脆了,可每次翻页,总觉得能听见当年的锣鼓点,咚锵,咚锵,敲得人心头发热,像揣了个小暖炉。
墙根下的仙人掌开得正欢,嫩黄的花瓣尖带着点粉,像小姑娘涂了胭脂的脸蛋。几只蚂蚁扛着块比自己大两倍的面包屑,在花瓣底下钻来钻去,腿跑得飞快,却没碰掉一片花瓣——它们跟这花相处了快半年,早就摸透了彼此的脾气,像院里的老邻居,互不打扰又互相照应。阿禾看着看着就笑了,这院里的东西,好像都带着点灵性,连草木虫蚁都透着股过日子的默契。
“这就是日子啊。”她心里冒出这么个念头,手里的抹布没停,把石桌擦得能照见人影。阳光落在桌面上,把她的影子也拓了上去,跟石桌的细痕、糖牡丹的光斑、梨树的影子叠在一起,倒像是把这半天的时光,都腌成了罐咸菜,咸津津、暖乎乎的,透着股子踏实味。
灶房里传来柴火“噼啪”的响,是老李头在烧枣木,那木头烧起来特别香,烟都是甜的,顺着烟囱飘出去,在天上散成淡淡的云,连飞过的麻雀都要绕着转两圈。阿禾听见铜壶“呜呜”地唱起来,知道水开了,刚要起身,就听见老李头喊:“阿禾,水开了,来帮忙择菜不?”
她应着往灶房走,路过院门时,看见巷口的张大爷挑着担子往磨坊去,扁担压得弯弯的,担子两头的木桶晃悠悠的,水都没洒出来,木勺在桶里跟着轻轻撞,发出“当当”的轻响;王婶挎着竹篮从菜摊回来,篮子里的西红柿红得发亮,油光水滑的,看见她就笑:“阿禾,你家老李头又做啥好吃的?”
“择菠菜呢!”阿禾扬声应着,心里像揣了个小暖炉,熨帖得很。灶房的热气混着枣木的香扑面而来,老李头正蹲在灶门前添柴,火光在他脸上跳,把皱纹都映得软了些,像被温水泡过的纸,边角都舒展开了。
“快来,这菠菜根得掐掉老的,嫩叶留着拌麻酱才香。”老李头往灶里塞了块枣木,火星子“扑”地窜起来,照得他眼角的笑纹清清楚楚,像刻在木头上的花纹,藏着数不清的故事。
阿禾挨着他蹲下,手里的菠菜带着点湿土气,掐根的时候能听见“咔嚓”一声脆响,清清爽爽的。老李头说:“你太奶奶以前总说,择菜跟过日子一样,得把老的、坏的掐掉,剩下的嫩叶才能长得旺。人活着也一样,别总揪着烦心事不放,该丢的就得丢。”
“那这些老根呢?”阿禾把掐下来的根往竹篮里放,根须上还沾着点湿泥,沉甸甸的。
“喂鸡啊,”老李头笑得眼睛眯起来,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像朵绽开的菊花,“院里那只芦花鸡最近下蛋勤,给它补补,明天好给你煎蛋吃。那鸡蛋白嫩得很,配着刚烙的葱油饼,想想都香。”
灶上的铜壶“呜呜”地转着圈,蒸汽从壶嘴冒出来,在木窗棂上凝成小水珠,顺着木纹往下淌,像谁在偷偷掉眼泪,在木头的肌理里留下浅浅的痕。阿禾看着水珠划过的痕迹,忽然觉得,这院里的一切都在悄悄留下痕迹:石桌的细痕,茶壶的茶渍,戏词本的卷边,还有窗棂上的水痕……就像人心里的事,看似没什么,攒着攒着,就成了谁也离不开的念想,盘在心底,越久越有滋味。
“你看这水痕,”阿禾指着窗棂,“像不像太奶奶绣的兰花纹路?”
老李头抬头看了看,乐了,手里的火钳往灶里拨了拨柴,火星子又窜了窜:“还真像!你太奶奶绣活儿好,就是性子急,绣错一针就把线全拆了,跟这水壶似的,不把水烧开绝不罢休。当年她绣那幅‘兰草图’,拆了三回才满意,现在挂在堂屋,那兰草的叶尖,就跟这水痕一样,带着股子韧劲。”
两人说着话,手里的菠菜很快择完了,嫩叶绿油油地堆在竹篮里,看着就喜人,像堆着些翡翠片子。老李头把水倒进大木盆里,菠菜扔进去“哗啦”一声响,烫得颜色更绿了,像被染匠重新上过色似的。他捞出来过凉水,水珠顺着菜叶往下滴,在地上积了一小滩,映着从窗缝钻进来的阳光,亮闪闪的,像撒了把碎银子。
“等会儿拌上麻酱,再撒点蒜末,保准香。”老李头擦了擦手,往灶上的锅里舀了瓢水,“下午带你去磨坊转转,张大爷新磨的玉米面,咱蒸窝窝头吃。他那石磨磨出来的面,带着股子麦香,比机碾的糙点,可嚼着有劲儿,配着咸菜丝,能多吃两个。”
阿禾点点头,看着锅里的水又开始冒热气,水汽氤氲着,把老李头的脸罩得朦朦胧胧的,像幅水墨画。心里忽然踏实得很,原来日子不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像这灶上的水,慢慢烧,总会开;就像这菠菜,掐掉老根,总会长出新叶;就像这院里的一切,带着点不完美的纹路,却在阳光里、在烟火气里,长成了谁也离不开的模样——就像老梨树的疤,茶壶的裂,戏词本的皱,都成了日子的记号,缺了哪样,都觉得不完整。
院外的梨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像是在应和灶房里的水声;石桌上的糖牡丹还在淌着光斑,把桌面染成了彩虹的颜色。阿禾觉得,自己好像慢慢懂了太奶奶说的“日子”——不是糖牡丹那样透亮完美,是带着点烟火气的、有痕迹的、能让人蹲在灶门前笑着说闲话的,实实在在的暖。这种暖,像灶膛里的火,不烈,却能焐热整个冬天;像老李头缝的抹布,针脚歪歪扭扭,却能擦净所有琐碎;像院角的仙人掌,带着刺,却开得出最亮眼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