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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0章 麻酱菠菜(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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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头蹲下身时,膝盖骨发出轻微的“咔哒”声,像老旧的门轴转动。裤脚刚及脚踝,沾了点露水,湿漉漉地贴在布面上,洇出深色的痕,那是清晨草叶上的潮气蹭上去的。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菠菜最外层的叶子,稍一用力,“啪”的一声,棵肥实的菠菜就被掐了下来。根上还带着湿泥,黑褐色的,像块被雨水泡软的老砖,泥块里裹着点碎草叶,是昨夜风吹进土里的,混着几根细细的须根,像老爷爷的胡须。

“你闻,有土腥味吧?”他把菠菜递到阿禾面前,手腕转了转,让叶片迎着风,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得意,像个炫耀自己宝贝的孩子,“这才是正经的菜味,带着地里的劲儿,比你们南边菜市场买的新鲜多了——那些菜看着水灵,其实离了地就失了魂,哪有这股子活气。”

阿禾凑过去闻,鼻尖几乎碰到菠菜叶上的绒毛。果然有股清新的土香,不是那种呛人的腥气,而是混着阳光和雨水的温润,像刚翻过的田埂散发的味道;还带着菠菜本身的嫩气,青涩里透着点微甜,像咬了口带露的青苹果;更有几分淡淡的草香,是菜地里杂草的气息,杂而不乱,反倒衬得菠菜的香更清透。她忽然觉得,这气味像把春天攥在了手里,能摸到嫩芽破土的韧劲,能看见露珠在叶尖滚动的亮。

她想起昨夜老李头说的,太奶奶爱吃菠菜拌麻酱,用的就是这自家种的菠菜。那时太奶奶总在清晨搬个小板凳坐在院角,看着老李头从菜地里摘菜回来,叶子上还挂着露水,她就笑着说:“这菜刚离了地,精气神足,拌出来才香。”洗干净时,菠菜梗子脆生生的,在水里“哗哗”响;用开水焯一下,碧绿的叶子会变得更深沉,像浸了墨的玉;挤干水分时,太奶奶总说“要挤得透透的,不然水唧唧的没滋味”;切成段,长短都差不多,码在粗瓷碗里,像排整齐的绿玉簪;拌上芝麻酱——那是用自家磨的芝麻调的,加了点凉开水,搅得稠稠的,像化了的琥珀;再撒上蒜泥,是新剥的大蒜捣的,辣气直冲鼻子;撒点盐,有时候还滴几滴香油,是菜籽油熬的,香得能多吃半碗饭。

“今天中午就吃这个吧,我来拌。”阿禾笑着说,眼睛亮晶晶的,像落了两颗星星。在家时,她常帮着奶奶做饭,这道菠菜拌麻酱最拿手。奶奶总说她拌的酱不稀不稠,刚好挂在菜上,咸淡也合适,不像自己,老担心味不够,盐总放多了。

老李头笑得眼睛眯成了缝,眼角的皱纹更深了,像湖面上的涟漪一圈圈荡开,“好,让你露一手。”他说着,又弯下腰拔了几棵,手指揪住菜根,稍一用力,连带着土块拔起,根上的泥土簌簌落下,掉在鞋面上——那是双黑布鞋,鞋头有点磨破,露出里面的白布袜,他也不在意,只是用手随意掸了掸,土灰顺着指缝往下掉,落在裤脚的露水痕上,洇出更杂的色。

阳光越升越高,像个刚睡醒的火球,浑身裹着金边,慢慢爬上天幕。起初还带着点柔和,后来就越来越烈,把天边的云都染成了金红色。照在菜地里,给菠菜叶镀上了层金边,叶子边缘像镶了圈金丝,风一吹,金闪闪的晃人眼。叶子上的绒毛看得清清楚楚,白生生的,像给叶片盖了层薄纱,沾着的露水在光线下闪着,像撒了把碎钻,红的、绿的、蓝的,随着叶子晃动,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像谁在跳一支无声的舞。

照在人身上,暖融融的,像裹了层棉花,驱散了清晨的凉意。阿禾觉得后背慢慢热起来,像贴了块暖宝宝,热度从皮肤渗进去,顺着骨头缝往心里钻。她把外套脱下来搭在胳膊上,布面上还留着阳光的温度,闻着有股淡淡的皂角香。

她看着老李头弯腰拔菜的背影,他的脊梁有点驼,像座弯弯的小桥,大概是年轻时总弯腰干活落下的。蓝布褂子被风吹得贴在背上,勾勒出里面嶙峋的骨头,像老树枝干的形状。可他的动作很稳,拔起的菠菜根上带着完整的土球,没有弄散太多泥土,仿佛怕惊扰了菜根下的生灵。阿禾忽然觉得,这关里的日子,就像这菠菜,看着普通,长在地里不起眼,没什么特别,却带着股韧劲——冬天再冷,雪下得再大,把土地冻得硬邦邦的,它也能在土里憋着劲儿,春天一到,准能冒出绿芽,顶开冻土;也能在烟火里开出花来,不用复杂的调料,简单的一拌,就是道让人暖心的菜,吃在嘴里,熨帖在心里。

老李头把拔好的菠菜放进竹篮里,竹篮是他自己编的,用的是去年的柳条,带着点浅黄,篮沿有点歪,却很结实,编得密密麻麻,连小石子都漏不出去。他直起身时,腰“咯吱”响了一声,像旧椅子转动的声音。他拍了拍手上的泥土,土灰顺着指缝往下掉,落在鞋边的草地上,“再拔点小葱,拌菠菜时放着香,你太奶奶拌菜总说,少了小葱就像戏里少了锣鼓,没精气神。”

阿禾应着,蹲下身拔小葱。小葱长得不高,叶子尖尖的,像把把小绿剑。葱白沾着湿泥,白胖胖的,拔起来时带着点“噗”的轻响,像从土里抽出根小银条,根须上还挂着点碎土,抖都抖不掉。她想起布包,出门时老李头把它带上了,此刻就挂在篱笆门上,包带被晨光染成了金色,像系了条金丝带。包里的石头和瓷片还贴着老李头的胸口,早上她看见他把布袋系得更紧了,绳结勒进了布面,随着他的呼吸轻轻起伏,像两颗会跳的心——一颗连着南边的牵挂,是舅姥爷的咳嗽声,每到天冷就犯,像破风箱似的;是老宅院里的桂花香,一到秋天就飘满院子,甜得发腻;还有渡口的浪涛声,“哗哗”的,总在梦里响;另一颗系着北边的安稳,是关楼的铃铛声,“叮铃铃”的,日夜不停;是老李头的哼戏声,跑调却认真;还有这菜地里的土腥味,踏实得让人安心。

“走了,回去了。”老李头拎起竹篮,篮子把手勒进他粗糙的掌心,留下道红痕。里面的菠菜和小葱晃了晃,发出“沙沙”的响,像在说悄悄话,叶子碰着叶子,带着点湿意。

往回走时,太阳更高了,像个烧红的火球悬在天上,把影子都晒得短短的。巷子里更热闹了,像口沸腾的锅。梳头的妇人已经开始在门口搓麻绳,麻线在她手里转着,像条长蛇,从左手缠到右手,又从右手绕回左手,她的手指飞快地动着,麻线“嗡嗡”响,地上堆着一小捆搓好的麻绳,像条粗粗的蛇。

纳鞋底的婶子身边多了个小孩,大概四五岁,穿着件红棉袄,袖口磨得发亮,手里拿着块糖,糖纸是透明的,能看见里面的糖块黄黄的,他正蹲在地上看蚂蚁,手指戳着地面,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蚂蚁被吓得四处乱爬,他却笑得咯咯响。

卖早点的老汉已经回来了,车板上空了大半,蒸笼里还剩几个包子,瘪瘪的,像泄了气的球。他正和几个老头坐在墙根下抽旱烟,烟杆是铜的,闪着光,烟袋锅“吧嗒吧嗒”响,像小石子敲地,烟雾缭绕,像片小小的云,把他们的脸都遮得朦朦胧胧的,只听见他们在说昨天的戏,“那穆桂英演得真不赖,嗓子亮得像铜铃”。

路过豆腐坊时,里面传来“咚咚”的撞浆声,是石磨转动的声音,沉闷又有力,像远处的雷声。还有豆浆的甜香飘出来,是黄豆磨出的醇厚香气,混着菜地里的土香,格外好闻,像把两种味道揉在了一起,甜里带着点土气,土气里又透着点甜。老板娘站在门口,她系着块蓝布围裙,围裙上沾着点豆浆的白渍,正往筐里捡豆腐,豆腐白嫩嫩的,像块块白玉,还带着点热气,在阳光下泛着光。看见老李头,她抬起头笑着招呼:“李大爷,今天的豆腐新鲜,刚出锅的,要不要来点?给你算便宜点。”

“不了,中午吃菠菜拌麻酱。”老李头笑着摆手,眼角的皱纹又堆了起来,“改天再买,等我孙女拌的菜吃够了,就来称你的豆腐。”

阿禾跟在后面,看着这一切,心里暖暖的,像揣了个小太阳。她想起昨夜梦里太奶奶的笑容,太奶奶穿着蓝布衫,坐在梨树下,手里拿着针线,看见她就笑,眼睛弯成了月牙;想起舅姥爷的嘱托,临走时舅姥爷拉着她的手,说“到了关里,跟着你二大爷好好过日子,他是个实在人”;想起老李头粗糙手掌的温度,昨夜替她擦嘴角蛋黄时,那厚茧蹭过皮肤,有点痒,却让人踏实。那些藏在糖香、面香、菜香里的念想,那些跨越了南北的牵挂,像种子落在土里,早已在这雁门关的土地上生了根,发了芽,连带着她的心,也在这里扎下了根。

就像墙角的牵牛花,昨夜还合着瓣,像个个小喇叭没吹起来,此刻却开得热热闹闹,紫色的、蓝色的,张着嘴迎着光,藤蔓爬过青砖,把过去和现在缠在了一起——太奶奶的绣帕,上面的牡丹已经褪色,却依旧能看出针脚的细密;舅姥爷的木勺,勺柄被磨得光滑,带着他的体温;老李头的戏词,纸页发黄,却写满了认真;还有她手里的小葱,带着泥土的潮气,都在这晨光里,变得鲜活而温暖,像幅流动的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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