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9章 关边菜地(1/1)
第二天清晨,阿禾是被鸡叫声吵醒的。那鸡叫来得突然,像是谁在耳边猛地敲了下铜锣,“喔喔喔”的,一声比一声清亮,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股子执拗的劲儿,像把钝刀子,慢悠悠地割开了夜的帷幕。起初是巷子东头王婆家的芦花鸡领头,它的嗓门最亮,像个天生的领唱,接着巷子里的鸡像是接了暗号,张家的黑鸡、李家的黄鸡,此起彼伏地跟着叫起来,有的高亢,有的沙哑,有的急巴巴地像是赶趟儿,把整座关城都从梦里拽了出来。
阿禾翻了个身,炕还是暖的,带着草木灰的余温,像是谁在背后垫了块晒过太阳的棉絮。她眯着眼看窗棂,晨光正顺着木格的缝隙钻进来,在地上投下细长的光带,一道一道,整整齐齐,像谁撒了把碎金,又像谁把星星的碎片剪了下来,铺在地上。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烟火气,是隔壁张婶家起灶了,混着炕洞里透出的柴禾香,让人心里踏踏实实的。
磨蹭了好一会儿,她才披着衣服坐起来,衣角扫过褥子,带起点细碎的棉絮,在光带里慢悠悠地飘。鼻尖萦绕着昨夜残留的面香,还有被褥上阳光晒过的味道——那是老李头前几日趁着晴天晒过的,带着点干草的气息,像躺在晒谷场上的麦垛里。她揉了揉眼睛,睫毛上还沾着点睡意,打了个哈欠,眼泪顺着眼角滑下来,冰凉凉的。
推开屋门时,一股清冽的空气涌进来,带着点土腥味和草木的潮气,像刚从井里捞上来的水,呛得她轻轻打了个喷嚏。晨光正顺着巷口淌进来,像条金色的河,浩浩荡荡地漫过青石板路,给两侧的青砖灰瓦镀了层金边。连墙头上的瓦松都泛着亮,那些肥厚的叶片层层叠叠,像堆起来的绿宝石,叶片上的露水在光线下闪闪烁烁,折射出细碎的光,像缀了满墙的碎钻,风一吹,“叮叮当当”地响,像谁在墙头上挂了串小铃铛。
老李头已经在院里忙活了。他穿着件半旧的蓝布褂子,洗得有些发白,袖口卷到胳膊肘,露出结实的小臂,皮肤是深褐色的,像晒透了的老树皮,上面爬着几道浅褐色的疤痕——是年轻时练枪弄伤的,一道长的像条小蛇,几道短的像星星,此刻在晨光里更显清晰。他正给门口那两盆仙人掌浇水,水壶是陶制的,深褐色,表面有些斑驳的釉彩,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壶嘴弯弯的,像个月牙,倒水时,水流细细的,像根银线,悠悠地落下来,落在嫩黄的花瓣上,溅起细小的水珠。水珠在花瓣上滚了滚,又顺着花瓣边缘滑下去,折射出七彩的光,红的、绿的、紫的,像把彩虹揉碎了撒在上面,落在青砖上,洇出一个个小小的湿痕。
“醒了?”老李头回头笑,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盛开的菊花,每一道纹路里都藏着暖意。“灶上温着粥,是小米粥,熬得稠稠的,洗漱完,咱去菜地。”他说话时,嘴里呼出的白气轻轻散开,像朵小小的云,清晨的关里还是凉的,哈气能凝成雾,那雾气在他下巴的胡茬上打了个转,才慢悠悠地飘走。
阿禾应着,拿起院角的铜盆。铜盆边缘有些磕碰,缺了个小小的角,是太奶奶传下来的,盆底刻着简单的缠枝纹,线条已经被磨得模糊,却依旧能看出当年的精致,盆身被磨得发亮,能照见模糊的人影,像面不怎么清楚的镜子。她往水缸里舀水,水瓢是葫芦做的,内壁泛着浅黄,带着天然的弧度,沉下去时,“咕咚”一声,溅起的水花打湿了手背,凉丝丝的,像有人往手背上撒了把碎冰。水是真凉,带着井里的寒气,却又透着点甘洌,像加了蜜的泉水,泼在脸上时,像无数根细针轻轻扎着皮肤,瞬间把残存的睡意赶跑了,连眼睛都亮了几分,像被清水洗过的黑葡萄。
她直起身时,看见石桌上的糖牡丹还在。经过一夜,糖牡丹的花瓣边缘有点发黏,沾了些细小的灰尘,像给花瓣镶了圈毛茸茸的边,却依旧透亮,阳光照在上面,像块不会化的玉,温润而剔透。糖香淡了些,却更醇厚了,混着院里的草木香——是梨树叶的清苦,是仙人掌花的淡香,像杯温好的蜜水,不浓,却让人心里甜甜的。阿禾伸手碰了碰,糖片冰冰凉凉的,像块冻着的蜜,指尖沾了点甜,她放在嘴里抿了抿,那甜味慢悠悠地在舌尖散开,像在回味昨夜的安稳,连带着心里都暖烘烘的。
往菜地去的路上,巷子里的人家陆续开了门。木门“吱呀”的声响此起彼伏,有的短促,有的绵长,像首清晨的调子,和着鸡叫声、咳嗽声,热闹得很。东头搓麻绳的妇人站在门口梳头,她披着件灰布夹袄,领口有些磨破,露出里面的棉絮,头发在脑后挽了个松松的髻,用根铜簪子别着,铜簪子上的花纹已经被磨平。木梳是牛角的,泛着温润的黄,梳齿圆润,梳齿划过头发,“沙沙”的响,像风吹过麦浪,又像细雨打在树叶上。偶尔有几根碎发飘落,在晨光里打着旋儿,像只只小小的白蝴蝶,慢悠悠地落在青石板上。
隔壁纳鞋底的婶子坐在门槛上,门槛被磨得光滑,像块玉石。她腿上放着块厚厚的青布鞋底,上面画着简单的花样,针脚密密麻麻,像排整齐的小蚂蚁,每个针脚都大小均匀,透着股认真劲儿。她手里的针线飞快地穿梭,银针在阳光下闪着光,像条小银蛇,“噌”地一下穿过鞋底,带着股子利落劲儿,又“呼”地一声被拽回来,线轴在脚边转着,发出“嗡嗡”的轻响,像只小蜜蜂在唱歌。看见阿禾,她抬起头笑了笑,露出颗缺了的门牙,牙床红红的,“这就是李家的小孙女吧?瞧着真俊,眉眼像极了她太奶奶。”
还有卖早点的老汉,推着辆吱呀作响的木车往巷口走。车轮是木头的,边缘有些磨损,轴上没上油,每走一步都“吱呀——吱呀——”地叫,像位喘着气的老人。车板上摆着个大蒸笼,竹篾编的,边缘有些发黑,透着股烟火气,笼盖缝里冒出的热气像朵白云,软软的,悠悠地往上飘,裹着包子的香——是猪肉大葱馅的,咸香里带着点葱的辛辣,还有淡淡的面香,像只无形的手,勾着人的鼻子。引得巷里的大黄狗跟在车后,它耷拉着舌头,尾巴摇得像朵花,“汪汪”叫着,像是在讨食。老汉时不时回头呵斥一句,声音洪亮,像敲锣,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麻雀扑棱棱地往天上飞,翅膀在晨光里闪着光,像撒了把黑豆。
阿禾跟在老李头身后,踩着青石板路上的晨光,脚步轻快。石板路被几代人踩得光滑,像块被磨亮的墨玉,却在低洼处积着点昨夜的雨水,映着天上的云,像块块碎镜子,云走,镜里的影子也走,慢悠悠的。路边的墙头上,牵牛花又开了,紫色的像浸了紫墨水,蓝色的像染了天空的颜色,都迎着光张着嘴,像群吹喇叭的小孩,争先恐后地唱着清晨的歌。花瓣上的露水还没干,沾着点尘土,却更显精神,像调皮的孩子抹了把泥,反倒更可爱了。
菜地在城墙根下,离巷子不远,隔着两条窄窄的土路。土路是黄土铺的,被踩得结实,路边长着些狗尾巴草,毛茸茸的,在风里摇来摇去。城墙是灰褐色的,砖缝里长满了野草,有狗尾草、蒲公英,还有些不知名的小紫花,星星点点的,顺着墙根往上爬,像给城墙绣了条花腰带,热闹又好看。墙头上的垛口还留着昨夜灯笼的残光,远远看去,像串模糊的黄点,像星星落在了上面。
菜地用篱笆围着,篱笆是用枣树枝扎的,带着尖尖的刺,像排小卫兵,守护着里面的绿意。上面爬着些豆角藤,叶子是嫩红的,像小姑娘害羞的脸蛋,还没开始结果,藤条却已经长得很长,像条绿色的绳子,缠缠绕绕地往上爬。推开篱笆门时,“吱呀”一声,门轴发出干涩的响声,惊起了菜地里的几只蚂蚱,绿色的,像块小小的翡翠,蹦跳着钻进草丛,不见了踪影,只留下几片晃动的草叶。
里面绿油油的一片,像块铺在地上的绿毯子,一眼望不到边,看着就让人心里敞亮。菠菜长得齐腰高,叶子肥嫩,像婴儿的手掌,边缘带着波浪似的卷边,像姑娘裙摆的花边。叶梗泛着红,从根到尖,颜色一点点变浅,根上是深紫,中间是粉红,尖上是浅绿,像小姑娘害羞时红扑扑的脸蛋,透着股可爱劲儿。旁边种着几畦小葱,绿油油的,像插在土里的小蜡烛,葱白泛着白,像裹了层白纱,上面还沾着点湿泥,透着股新鲜气。还有些刚冒芽的小白菜,叶子圆圆的,嫩得能掐出水,叶尖带着点黄,像刚出生的小鸡,怯生生地探着头,打量着这个世界。风一吹,菜地里的叶子“沙沙”地响,像在说悄悄话,又像在唱歌,热闹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