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6章 多彩夜晚(1/1)
走到西巷口时,墙头上的牵牛花已经合上了花瓣。那些白日里张扬绽放的紫色花朵,此刻像被巧手拢起的裙摆,层层叠叠地收束着,连花萼都微微向内蜷曲,仿佛睡着了的小姑娘,呼吸间带着均匀的起伏——每片花瓣的边缘都还留着白日阳光炙烤的微卷,像烫过的发梢,沾着的几粒尘土在灯笼光下泛着浅黄,是白日里被风卷来的巷口细沙。只有一朵晚开的蓝牵牛不肯服帖,花萼张得圆圆的,像婴儿半张的嘴,花瓣边缘还带着点倔强的卷边,瓣心沾着的那颗夜露,在灯笼光的斜照下,折射出细碎的银辉,像含着颗会眨眼的星星,那星星的光映在露水里,又从露水落到青砖上,洇出个极小的湿痕。
巷子里的人家大多亮起了灯,窗纸被烛火或油灯映得透亮,像一块块温润的玉——东头第一家的窗纸是细韧的桑皮纸,米白色的纸面上还留着造纸时的细小花纹,此刻被屋里的油灯映得泛着暖黄,连带着窗外那棵老槐树的影子都染上了层柔光。窗纸上,映着个搓麻绳的人影,双腿分开站稳,脚边的麻团堆得像个小丘,浅褐色的麻线散在地上,被月光照得泛着银白。她上身随着手臂的动作一上一下,左手攥着绳头抵在膝盖上,右手将麻线往外拧,每拧一圈,肩膀就往右侧倾斜几分,影子里的手指翻飞如蝶,能看出她正用膝盖死死抵住绳头借力,膝盖处的窗纸被抵得微微凸起,每拧动一下,窗纸上就泛起一圈细微的涟漪,像水波漫过石头,那涟漪里还藏着她鬓边插着的银簪影子,随着动作轻轻晃动,闪着细碎的光。
隔壁的窗纸上,纳鞋底的妇人身影更显沉静。她坐得端正,腰杆挺得笔直,影子在窗纸上像尊沉静的石像。手里的针线穿过厚厚的鞋底,再从窗纸这边探出头来,留下个小小的圆点——那是针尖刺破光线的痕迹,黑黢黢的,随着她拉线的动作,圆点忽明忽暗,像颗心跳的星子。线轴放在手边的木桌上,是个磨损了边的竹制线轴,偶尔转动时,竹片摩擦的“沙沙”声隔着窗纸都能听见,带着点干燥的草木气,线轴转动的幅度极小,却足以带起窗纸的一丝颤动,那颤动像水面的细纹,从线轴的影子处往四周漫开,掠过旁边摆着的粗瓷碗影子——碗里该是放着剪刀和顶针,影子圆圆的,边缘模糊。
巷子中段那家的窗台上,摆着盆月季,品种是常见的“月月红”,此刻虽无花,可枝叶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团模糊的红。主人大概是个爱花人,连枝叶都修剪得疏密有致,每片叶子的角度都透着精心,叶缘的锯齿在月光下看得分明,像小锯子的齿。夜风拂过,枝叶轻摇,叶柄与枝条衔接的地方微微转动,地上的红影也跟着晃,恍若流动的胭脂——那影子里还藏着个小小的浇水壶轮廓,壶嘴弯弯的,是陶土烧制的,颜色是深褐,此刻被月光照得泛着青,壶底的水痕在窗台上洇出个浅印,像幅没干的画。
老李头的家就在巷尾,是间青砖小屋,墙皮掉了些,露出里面的黄土,像老人脸上沟壑纵横的皱纹——那些掉落的墙皮在墙根堆成小丘,混着碎砖和枯草根,被夜露打湿后泛着深褐,其中一块青砖的边角缺了个口,露出的断面还带着新痕,该是前日被风吹落的。墙缝里还嵌着几株倔强的瓦松,叶片肥厚,在夜色里泛着青黑,叶片顶端微微泛红,是被白日的日头晒的,叶片上的白粉被露水冲得有些斑驳,像掉了粉的胭脂。门口摆着两盆仙人掌,是最普通的“黄毛掌”,浑身是刺,刺是浅黄的,顶端带点褐尖,却在顶端开着朵嫩黄的花,花瓣薄如蝉翼,能看见背面的细筋,花盘小小的,像颗倒扣的金铃铛,花蕊里的蜜腺还凝着点晶莹的水珠,该是傍晚的露水,水珠里映着灯笼的光,像把小伞。
“到了。”老李头推开木门,门轴发出“吱呀”一声长吟,像老人犯了咳嗽,尾音拖得绵长,又像在说“欢迎回家”——那声音里带着点金属的锈味,是门轴缺油了,门闩拉开时还带着“咔哒”一声,是木头摩擦的脆响,门楣上挂着的那串干辣椒,红得发亮,是去年深秋晒的,饱满的椒身被风吹得轻轻晃,每颗辣椒上都留着晒时系绳的浅痕,与门框上贴着的旧春联残片相映——春联的红纸已褪色成浅粉,像陈年的胭脂,“福”字的右半边还清晰,笔画里的金粉虽已剥落,却还留着点微光,左半边却被雨水泡得模糊,墨色晕成了片灰紫,像哭花了的妆。
阿禾跨进门槛,脚踩在院里的青砖上,砖缝里长着几丛苔藓,软乎乎的像块绿绒布,踩上去能感觉到细微的弹性,苔藓底下的砖面是凉的,带着夜露的湿意。砖面被几代人的脚印磨得光滑,却在边角处留着些磕碰的痕迹,其中一块砖的角缺了个小口,据老李头说,是当年他教徒弟练“矮子步”时,徒弟没站稳磕的——那缺口边缘还留着点暗红,是徒弟的血蹭上去的,虽已发黑,却像个小小的印记,嵌在砖里。
院里的石桌是整块青石凿成的,桌面被磨得光可鉴人,能映出灯笼的影子,像面不规整的镜子。中央放着个粗瓷茶壶,壶身是朴拙的米白色,上面的冰裂纹路像老人脸上的皱纹,交错纵横,壶嘴微微上翘,嘴尖缺了个小角,是前年摔的,壶盖盖得严实,白汽却从壶盖与壶身的缝隙里袅袅地往上飘,在灯笼光里化成淡淡的雾,带着老茶的醇厚香气——那茶香里混着点炭火的焦香,是刚沏不久的。旁边的小板凳上,还放着本翻卷了页的戏词,纸页是陈年的草纸,泛着自然的黄,像秋叶的颜色,边角卷得像只小喇叭,卷边里还夹着根干枯的蒲公英绒毛,是春天时飘进来的,上面的字迹是用毛笔写的,墨色已有些发灰,却还能认出“穆桂英挂帅”四个字,笔锋刚劲,捺画的末端带着点飞白,该是老李头年轻时所书,那时他的手还稳,腕力足。
她把糖牡丹小心地放在石桌上,糖牡丹的糖衣在灯光下泛着琥珀色,边缘的花瓣纹路清晰,像真花的脉络,糖香混着茶香在院里轻轻飘,像两只温柔的小兽,在灯笼的影子里打滚——灯笼挂在院角的老梨树上,梨树的枝干是深褐的,树皮皴裂,像老人的皮肤,枝桠横斜,其中一根枝桠上还留着去年拴秋千的绳痕,深深浅浅的。灯笼的光晕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糖牡丹的影子与茶壶的影子交叠,分不清哪是糖香哪是茶香,只觉得空气里又甜又醇,像浸了蜜的茶。
石桌的一角缺了块,边缘参差不齐,是当年老李头教徒弟们练身段时,被枪杆磕的——那缺口里还卡着点木屑,是后来修补时没弄干净的,现在那缺口里还积着点雨水,映着天上的月牙——月牙弯弯,像把小镰刀,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缺口里的水洼成了面小镜子,把月牙的影子缩成指甲盖大小,像只小小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着院里的动静,水洼边还浮着片梨树叶,是白日里落下的,叶尖已发黄,叶脉在水里看得清清楚楚,像张网。
那些藏在石头纹路里的念想,此刻正从石桌的肌理中渗出来——桌腿与桌面衔接的榫卯处,刻着极小的“乙巳”二字,笔画刻得很深,是用锥子一点点凿的,笔画边缘的石屑还没完全磨掉,摸上去有点扎手。桌沿的磨痕里还嵌着点暗红,是多年前不小心泼洒的胭脂,虽已褪色成了褐紫,却成了老宅墙角的刻痕,与南北相望的牵挂缠在一起,像石桌缝里的藤蔓,扯不断。
藏在瓷片釉色里的念想,凝在粗瓷茶壶的釉面上——壶身上的冰裂纹路里,积着经年的茶垢,黑褐色的,像太奶奶的期盼,是她临终前攥着这茶壶说的“莫忘初心”,那釉色被岁月磨得温润,摸上去滑溜溜的,却磨不掉骨子里的牵挂,壶底的圈足处还留着太奶奶的指痕,是她常年端握留下的,浅褐色的,像个温柔的印。
藏在糖画甜香里的念想,混在灶房飘出的油烟中——老李头的热络在动作里藏不住,他往灶膛里添柴的手,骨节分明,指腹上的老茧又厚又硬,带着烟火气,火柴划亮时,“嗤”的一声,火苗映在他眼角的皱纹里,像日子里的暖,那些皱纹里还藏着点煤灰,是刚添柴时蹭的。
这些念想也终于在这雁门关的土地上,落了脚,扎了根。像墙角的牵牛花,在岁月里开得热热闹闹,藤蔓爬过青砖,把过去和现在缠在了一起——砖缝里的草籽发了芽,嫩黄的芽尖顶着点土,顺着藤蔓往上攀,叶片上的绒毛沾着夜露,晶莹剔透,与去年的枯藤相依相偎,枯藤是深褐的,带着点灰,却还牢牢地抓着砖缝,像只不肯松开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