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章 归家做饭(1/1)
老李头往灶房走去,粗布围裙在身后扫过地面的青苔。围裙原是件旧军装改的,藏青色的布面被岁月洗得发白发淡,像褪了色的记忆,边角磨出了细密的毛边,几处磨破的地方露出里面的棉絮,是浅灰的,像蒙了层薄尘的云絮,那棉絮松松软软,该是拆了旧棉袄填进去的,带着点阳光晒过的干燥气。扫过青苔时,围裙下摆带起几星草屑,草屑是深绿的,沾着夜露,水珠在草屑上滚来滚去,像抱着颗透明的珠子,它们在空中打了个旋儿,又轻轻落在青砖上,像给灰扑扑的砖面绣了朵细碎的小花。
“我给你下碗面,加个荷包蛋。”他的声音在院里荡开,带着点沙哑,是常年抽烟留下的痕迹,却像晒过太阳的棉花,暖融融的,裹着烟火气。这声音惊飞了檐下的夜蛾——那是几只常见的“一点谷蛾”,翅膀灰扑扑的,像被揉皱又展开的旧纸,翅尖却带着点银粉,在灯笼光下闪着细碎的光,像谁不经意撒了把碎钻。它们扑棱棱地撞在灯笼上,绢面被撞得微微颤动,发出“嗡嗡”的轻响,投在地上的影子忽大忽小:有的像片枯叶,边缘还带着锯齿,正是院角梨树上刚落的那种,连叶脉的纹路都像;有的像只小手,五指张开,在地上晃来晃去,像阿禾初见老李头时,怯生生伸出的那只手,指尖还带着点紧张的颤抖。
阿禾坐在小板凳上,摸着石桌上的戏词。纸页粗糙,带着草纸特有的纤维感,像老李头的手掌——掌心的老茧层层叠叠,却在触到她时格外轻柔,像怕碰碎了什么珍宝。那些老茧是岁月磨出来的勋章:有握枪杆的竖痕,一道叠着一道,深的地方能卡住指甲,是年轻时演武生练枪留下的,那时他每天要挥枪百遍,枪杆在掌心磨出的血泡破了又结,最终成了这坚硬的印记;有拿针线的圆点,在指腹中央,圆圆的,像颗埋在肉里的小石子,是给戏服绣花时磨的,太奶奶的寿衣就是他绣的,牡丹花瓣细得像发丝,针脚密得看不见;沟壑里还嵌着点墨渍,是写戏词时毛笔蹭的,黑黢黢的,洗了几十年都没掉,像藏着个小小的墨疙瘩,藏着那些年在灯下抄戏文的夜晚。
她听见灶房里传来“哗哗”的水声,是老李头在水缸里舀水。水缸是陶制的,深褐色,缸身布满细密的冰裂纹,像老人手背暴起的血管,纹路里积着点经年的水垢,摸上去滑溜溜的。缸沿缺了个口,是前年冬天搬柴时撞的,缺口边缘被无数次的舀水动作磨得光滑,泛着点暗光。水瓢是葫芦剖的,内壁泛着浅黄,带着葫芦的天然弧度,碰到缸沿时发出“当”的脆响,清亮得像檐角的风铃,带着点空蒙的回音,在灶房里打了个转,又飘回院里,落在石桌上的糖牡丹旁,惊得糖香轻轻颤了颤,往阿禾鼻尖钻得更欢了。
接着是“滋啦”的倒油声,菜籽油在热锅里炸开,那声音带着点急躁,像个咋咋呼呼的小孩,裹着油香猛地窜出来。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带着点焦香,是油烧到七分热的味道,不烈,却勾人。那香味里还混着点葱花的辛辣,是刚切好的葱花掉进了油锅——葱花是院里小菜畦种的,嫩得能掐出水,老李头切的时候特意留着葱须,说“带点须子更香”,此刻它们在油锅里舒展着,卷成小小的卷,把那点辛辣熬成了温润的香,像把性子烈的小姑娘教成了温柔的媳妇。
还有老李头哼戏的声音,是《穆桂英挂帅》里的词:“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他的嗓子有点哑,像蒙了层薄纱,却透着股精气神,唱腔虽不专业,却字正腔圆,每个字都咬得实诚,尾音拖得长长的,在院里打着旋,像片不肯落地的叶子。这声音惊得梨树上的几片枯叶簌簌落下,叶子是深褐的,边缘卷曲得像老人的手指,飘在石桌上,像封信——信上没有字,却藏着秋天的故事,藏着去年的风、今年的雨,还有落在叶面上的阳光。
夜风吹过巷口,带来关楼的铃铛声,“叮铃铃”的,像无数只小铃铛在唱歌。那铃铛该是铜制的,声音里带着点金属的凉意,却被夜风揉得软了,飘进西巷时,已变得温温柔柔,像母亲哼的摇篮曲。
它飘过西巷的青砖灰瓦——砖缝里的白灰已斑驳,露出里面的黄土,像没涂匀的粉,风吹过砖缝,发出“呜呜”的轻响,像谁在低声说话,说的是陈年的旧事;瓦当的兽面纹被雨水冲刷得模糊,兽的眼睛成了两个浅坑,却还透着点威严,仿佛还在守护着这方水土,看着一代代人来来回回。
它飘过阿禾的帆布包,包上的补丁是用不同颜色的碎布拼的,有蓝的、红的、褐的:蓝的像南方的海,是她来时坐的船帆的颜色;红的像关里的灯笼,是集市上最艳的那盏;褐的像灶房的柴火,带着点烟火气。针脚歪歪扭扭却很密实,每个针脚里都藏着点线头,是张婶缝补时没剪干净的,像留着点念想,留着南方的牵挂。包里的石头和瓷片被风吹得轻轻撞,发出“叮叮”的细响,像在和铃铛声应和,一个清脆,一个温润,凑成了段好听的调子。
它飘进灶房的油烟里,与葱花的香气融在一起,像在为这团圆的日子,唱首温柔的歌。油烟是淡白的,裹着饭菜香,从灶房的窗缝里挤出来,在院里打了个结,又顺着风往巷外飘,该是要告诉关里的月亮,这里有个温暖的家,家里有热乎的饭菜,有等着的人。
阿禾抬起头,看见天上的星星亮了,一颗,两颗,三颗……像撒了把碎钻,亮晶晶的:有的亮得耀眼,像刚打磨过的银器;有的蒙着层薄云,像害臊的小姑娘,躲躲闪闪地露出半张脸。它们挤挤挨挨的,把墨蓝色的天空缀成了块缀满宝石的黑丝绒。
它们落在关楼的檐角上——檐角的瑞兽吞着宝珠,宝珠是汉白玉的,被月光照得泛着乳白,像块浸了奶水的玉。反射的星光顺着瑞兽的嘴角往下淌,像流了串银泪,滴在青石板上,洇出个小小的湿痕,很快又被风吹干,只留下点微凉的气,像谁悄悄哭过,又赶紧擦干了眼泪。
它们落在老李头家的院墙上,墙头的碎玻璃片闪着光,那是防贼的,玻璃片是从酒瓶子上敲下来的,边缘被老李头用砂轮磨得很钝,却依旧能映出星星的影子,每个影子都小小的,像颗会眨眼的星,在玻璃片里晃来晃去,像在捉迷藏。
它们也落在她心里,暖得像刚出锅的荷包蛋——蛋白滑嫩,像婴儿的皮肤,带着点焦边,是煎的时候火候稍大了点,焦香里透着点烟火气;蛋黄流心,金黄金黄的,像熔了的太阳,筷子戳破时,金黄的蛋液淌在面汤里,混着葱花的绿,好看又好吃;汤面上还飘着点油花,像碎金,随着汤的晃动轻轻游,把星星的影子也搅得晃晃悠悠,像群调皮的鱼。
她知道,从今夜起,这关里的风,关里的月,关里的烟火气,都成了她的念想。
风里有城墙的土腥味,是城砖经年累月沉淀的味道,带着点厚重的历史感,像本读不完的书。却在穿过梨树枝时带起花香——那花香是墙头上野蔷薇的,浅白的花瓣在夜里偷偷开了,花瓣薄得像纸,沾着夜露,香得清淡,像太奶奶身上的皂角味,干净又温柔。风一吹,花香就跟着跑,钻进窗棂,落在戏词上,给“穆桂英”三个字都镀了层香,让那字里的英气也多了点柔意。
月有时圆如银盘,像面铜镜,照着院里的石桌,把桌上的糖牡丹映得像块玉,糖稀的透亮在月光下更显温润,仿佛能滴出水来;有时弯似眉黛,躲在云后,只漏出点微光,够照亮脚下的青砖,砖缝里的苔藓在月光下泛着银绿,像铺了层碎钻。这月亮该是和南方的月亮同个月亮,却照出了不同的模样:南方的月带着水汽,潮潮的,像浸了水的棉絮;关里的月带着土气,干干的,像晒透了的谷子,却同样能照见思念的人,让千里之外的牵挂有处可寻。
烟火气里有柴米油盐的琐碎:劈柴的“咔嚓”声,木柴裂开时带着松脂的香,那香味钻进鼻孔,像喝了口松针茶;淘米的“哗啦”声,米粒在水里打转转,像群调皮的鱼,偶尔有几粒跳出盆外,在地上滚出老远;却在老李头的哼戏声、灶房的声响里,酿出了安稳的滋味,像老茶泡在粗瓷碗里,越品越有味道。这滋味里有甜,是灶上的糖罐打翻了;有咸,是腌菜坛子的盖子没盖严;有香,是锅里的肉炖得烂了,它们混在一起,像幅画,浓淡相宜,看着就暖心,让人想把日子就这么过下去。
像那糖牡丹的甜,会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点点化开——清晨的露水会稀释它的甜,让甜变得清润,沾在花瓣上,像给糖牡丹洗了个澡,洗去了昨夜的尘埃;午后的阳光会蒸发它的甜,让甜变得醇厚,糖香钻进墙缝,和青苔的潮气混在一起,酿成更绵长的味,像陈酒越存越香。可那甜味早已渗进糖块的肌理,藏在每一粒糖分子里,无论怎么化,都不会消失,只会融进每一个日出日落里。
融进她与这关里的朝朝暮暮里:融进清晨老李头扫院的扫帚声里,扫帚划过青砖,“沙沙”的,带着糖香,把昨夜的落叶扫成一小堆,像座小小的金山;融进晌午石桌上的粗瓷碗里,碗里的面条冒着热气,混着糖牡丹的甜,老李头总爱往她碗里多夹几筷子菜,说“长身体呢”;融进傍晚灶房的炊烟里,炊烟袅袅,把甜味捎给天上的云,让云也带着点甜,下雨的时候,雨丝都该是甜的。
融进石桌的纹路里,那些深浅不一的沟壑会藏起糖渣,多年后有人摸到,还能尝到点甜,想起有个姑娘曾在这里坐着,看星星,听故事;融进茶壶的茶香里,茶水泡着岁月,也泡着糖香,喝一口,满嘴都是暖,仿佛能看见老李头坐在对面,眯着眼睛笑;融进老李头眼角的笑纹里,那笑纹里藏着太多故事,每个故事都带着点甜,像这糖牡丹,看着就欢喜,让人忘了生活的苦,只记得日子的甜。
这甜味,终究成了日子本身的味道,平淡,却绵长,像关里的风,吹过四季,吹过岁月,吹不散,也忘不掉。灶房里的面该快好了,香气越来越浓,混着糖香、茶香、花香,在院里打着转,像在说:往后的日子,就这样,甜甜蜜蜜地过下去吧,有热饭,有暖炕,有人等着,就是最好的光景。阿禾把脸颊贴在石桌上,能感觉到石头的凉,却也能闻到那股混着甜的暖,心里的空落像被什么填满了,踏踏实实的,像船终于靠了岸,再也不用漂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