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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集市所见(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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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李头刚要答话,就见阿禾举着糖葫芦往前面跑了两步,枣红色的山楂在她手里一晃一晃,糖稀顺着竹签往下淌,像挂了串透明的泪珠子。原来她瞧见个捏面人的老汉,正蹲在小马扎上摆弄面团,老汉的竹筐里摆着各色面剂子,红的像关楼灯笼,白的像檐下积雪,黄的像刚剥壳的栗子,被他捏在手里,转瞬间就有了模样。

此刻他正捏着个穆桂英,绿罗裙的褶皱捏得层层叠叠,像被风吹起的波浪;头上的翎子用细竹篾撑着,翘得高高的,颤颤巍巍的,仿佛下一秒就要冲天而起;脸上的红胭脂涂得鲜亮,是用胭脂花汁调的,透着股自然的粉,连眉梢的英气都捏得活灵活现。阿禾站在旁边,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两汪清澈的泉,手里的糖葫芦举得高高的,糖稀顺着签子往下滴,落在青石板上,凝成小小的糖珠,阳光一照,亮晶晶的,像撒了把碎钻。

老李头慢慢跟过去,拐杖笃笃敲着青石板,每一步都踩得稳稳的。看着阿禾的背影,她的帆布包带子在背后晃悠,包角沾着的泥土被风吹得簌簌掉,忽然觉得这关里的风都变得软了,不像往常见惯的烈风,倒像南方来的暖熏风,吹得人心里发酥。他想起当年带徒弟们来赶集,也是这样热热闹闹的——大师兄总爱抢小师弟的糖葫芦,把糖稀蹭在崭新的戏服上,红绸子上印着块褐黄的印子,像朵没开好的花;二徒弟嘴馋,蹲在糖画摊前不肯走,眼睛盯着糖龙直放光,口水都快流到下巴;最小的徒弟才六岁,攥着他的衣角,怯生生地看捏面人的,手里却紧紧攥着半块没吃完的柿饼。

那时候他总爱骂“败家子”,声音洪亮得能惊飞檐下的麻雀,手里的戒尺扬得高高的,却总在落下去时轻轻碰一下徒弟的胳膊。转身却把自己的那串糖葫芦分给最小的徒弟,看着孩子把山楂核吐在手心,攒成一小堆,像颗颗红玛瑙,他就忍不住笑,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如今徒弟们散了,大师兄去了南边做了货郎,二徒弟成了个屠户,最小的徒弟……怕是早忘了当年的戏文。戏班也没了,戏台子改成了茶馆,只有栏杆上的雕花还留着当年的模样。可这集市的热闹还在,这酸甜的滋味还在,像条扯不断的线,把过去和现在连在了一起,线头上系着的,是戏文里的忠义,是师徒间的牵挂,是日子里的烟火。

“二大爷,您看这穆桂英,像不像您当年唱的?”阿禾回头朝他招手,脸上沾着点糖稀,像颗小小的珍珠,手里的糖葫芦在阳光下晃出道红光,映得她的脸颊都红扑扑的。

老李头笑着点头,往她身边走,拐杖笃笃敲着青石板,敲得这人间烟火气都跟着颤了颤。“像,真像。”他凑近了看那面人,指腹轻轻碰了碰穆桂英的翎子,“就是这翎子短了点,当年我唱的时候,翎子得有这么长。”他用手比划着,从胸口到头顶,“一抖起来,能听见‘唰唰’的响,那才叫威风。”

捏面人的老汉听见了,笑着接话:“老李头,您当年的穆桂英可是关里一绝,我这手艺,也就学个皮毛。”他把穆桂英往阿禾面前递了递,“姑娘要是喜欢,就送你了,算我给老李头的面子。”

阿禾连忙摆手,从口袋里摸出个铜板递过去,“大爷,该给钱的。”她把面人小心地放进帆布包,生怕碰坏了翎子,“我得好好收着,太奶奶肯定喜欢。”

走到集市尽头,又瞧见了那个卖糖画的老汉。他的糖画摊前围了几个孩子,都仰着脖子看他作画,小脸蛋冻得红扑扑的,像熟透的苹果。老汉握着铜勺的手稳得很,手腕上的青筋微微鼓着,却丝毫不影响动作,糖稀在青石板上流转自如,像条金红的小蛇,蜿蜒着吐出身子。不一会儿就画出只展翅的凤凰,翅膀上的纹路细得像发丝,用细竹签一挑,就立了起来,凤冠上还点了点红胭脂,活灵活现的,引得孩子们发出阵阵惊呼。

“大爷,您好。”阿禾主动打招呼,手里的糖葫芦还在滴糖,糖汁顺着手指往下流,她赶紧用袖子擦了擦,却蹭了块糖渍在袖口。

老汉抬起头,眯着眼睛看了她半晌,忽然眼睛一亮,像点燃了盏油灯:“是你啊姑娘,跟老李头是一家?真是巧!”他放下铜勺,用布擦了擦手,手背上沾着的糖稀亮晶晶的,“昨儿看你就面善,原来是老李头的孙侄女。”他从旁边的草垛上拿起个刚做好的糖牡丹,往阿禾手里塞,“这是给你太奶奶的,她肯定喜欢。当年她就爱我做的糖牡丹,说比真花还耐看,花瓣上的纹路都清清楚楚的。”

那糖牡丹的花瓣层层叠叠,最外层的花瓣微微向外翻卷,像少女的裙摆;中间的花瓣簇拥着,紧紧裹着花蕊;花蕊点着点金黄,是用芝麻碎拌了糖稀做的,透着股香。糖稀透亮得很,能看见阳光透过花瓣的影子,在地上投下淡淡的花形,像谁在石板上画了朵花。阿禾小心地捧着,手指轻轻托着花瓣,生怕碰坏了,心里却暖烘烘的——原来太奶奶在这儿,也有惦记的味道,这味道里,有糖的甜,有老汉的热络,还有岁月里藏着的念想。

提着糖画往回走时,夕阳已经西斜,像个烧红的蛋黄悬在关楼的檐角,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贴在地上的两根细竹竿,随着脚步晃悠。老李头的拐杖在地上敲出“笃笃”的响,节奏稳稳的,像打更人的梆子声;阿禾的脚步声轻快些,“嗒嗒”地跟在后面,像春雨打在窗棂上。两种声音混在一起,像首慢悠悠的歌,歌词里唱的,是关里的日头,是巷口的风,是手里的糖香。

路过城墙根时,老李头忽然停住脚步,拐杖往块青石板上一点,“你看这块石头。”阿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那石板比别处的颜色深些,上面有个浅浅的坑,像被谁用脚底板磨出来的,边缘光滑得很,泛着点暗光。“当年我就在这儿教徒弟们踢腿,你看这坑,都是他们的脚底板磨出来的。”老李头的声音里带着点骄傲,像在炫耀件宝贝。

阿禾蹲下身,摸了摸那块石板,坑洼里还积着点尘土,是风吹来的,带着点城墙砖的灰。边缘被磨得光滑,像被无数只脚亲吻过,透着股温润的气。她想起自己磨破的布鞋,忽然觉得这石板上的坑,也是双无形的鞋,穿着它,走过了那么多年。

“最调皮的那个徒弟,叫小石头,总爱偷懒。”老李头的声音里带着笑意,眼角的皱纹又堆了起来,“踢腿时偷偷往旁边挪,脚底下没根,结果脚一滑,摔了个屁股墩,‘咚’的一声,震得旁边的狗都吓跑了。裤子磨破了个洞,露出里面的红裤头,像朵开败的花。”他顿了顿,用拐杖在地上画了个圈,“我罚他在这儿踢一百下,他踢到五十下就哭了,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砸在石板上,说‘师父,我腿疼’,结果第二天天没亮,就听见这儿‘砰砰’响,出去一看,这小子正对着月亮踢腿呢,裤腿上还沾着昨晚的泥。”

阿禾听得笑出了声,糖牡丹的花瓣在手里轻轻颤,“那他后来踢得好吗?”

“好,后来成了戏班里的武生,翻跟头能连翻十个,落地时悄无声息的,像片叶子。”老李头的声音低了些,带着点怀念,“可惜啊,后来走了,说是要去闯荡江湖,就再也没回来。”

他顿了顿,拐杖往远处的菜地指了指,那里有片绿油油的菠菜,叶子肥嫩得能掐出水,叶梗泛着点红,像少女的脸颊。“等过些日子,我带你去看看我种的菜,有你太奶奶爱吃的菠菜,长得嫩着呢。去年我种的菠菜,给张老太送了一筐,她拌着麻酱吃,说比肉还香,筷子都停不下来。”他的嘴角带着笑,像已经看见菠菜炒在锅里的样子,油花滋滋响,香气飘满巷子。

阿禾点点头,看着老李头的侧脸,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泛着暖黄的光,眼角的皱纹里像藏着星星,一闪一闪的。她忽然觉得,这一路的辛苦都值了——那些磨破的布鞋,鞋底的洞大得能塞进脚趾,走一步硌一下,石子像要钻进肉里,却硬是撑过了碎石坡,坡上的荆棘勾破了裤腿,也没停下脚步;那些嵌进指甲的木屑,是在山神庙生火时被柴禾扎的,挑出来时流了血,现在结了层薄痂,像给指尖戴了个小盔甲,碰一下还有点疼,却记着那夜的暖;那些山梁上的惊惶,狂风卷着沙石打在脸上,疼得像被小刀子割,她攥着老李给的石头,石头的凉透过掌心传过来,硬是没掉一滴泪,只把嘴唇咬出了血印。

这些都化作了此刻的安稳,像晒透了的棉被,裹得人心里暖暖的。帆布包里的石头和瓷片还在硌着腰,石头的凉和瓷片的滑混在一起,却像两颗会发热的星星,把南边的牵挂和北边的等待连在了一起。中间串着的,是这一路的车辙印,深的浅的,印在黄土路上,像首写不完的诗;是山梁上的风声,呜呜的,唱着离别的歌;是糖画的甜香,裹着阳光的味道,落在舌尖,甜到心里。

阿禾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糖牡丹,又看了看老李头的背影,忽然觉得,这雁门关的风,真的像太奶奶说的那样,能把所有的念想都吹到该去的地方。而她,就是被这风送来的,带着南边的牵挂,落在了这片温暖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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