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午后逛集(1/1)
从茶馆出来时,日头已过正午,像个烧红的铜盆悬在头顶,晒得人脊背发烫,连青砖地上的光斑都带着温度,踩上去暖烘烘的。老李头用袖口擦了擦额头的汗,枣木拐杖往地上笃了笃,“走,带你去关里的集市瞧瞧。这时候最热闹,卖啥的都有——你太奶奶当年最爱逛这集市,说踩着青石板听吆喝,比戏台上演的还鲜活。”他的拐杖头在阳光下泛着油亮的光,杖身缠着的蓝布条被汗水浸得发深,像块褪色的宝石嵌在木头上。
出了西巷,拐过一道青砖拱门,那拱门的砖缝里长着丛瓦松,绿得发亮,像给门楣镶了道花边。刚绕过门柱,集市的热闹就像潮水似的涌了过来——吆喝声、讨价还价声、孩童的嬉闹声混在一起,裹着肉香、菜腥、糖甜往人鼻子里钻,阿禾忍不住深吸了口气,觉得这气息比船上的咸腥气扎实多了,像块揉透了的面团,暖乎乎地贴在心上。
路两旁的摊子挨得密密匝匝,几乎要把窄巷堵满。有用竹筐支起的,筐沿磨得发亮,露出里面浅黄的竹筋;有用旧门板搭的,门板上的木纹里嵌着经年的油污,黑亮亮的;还有用三块石头架着木板的,木板一头高一头低,却被摊主用碎布垫得稳稳当当。每个摊位前都围着人,脚尖碰着脚跟,谁不小心踩了谁的鞋,一句“对不住”刚出口,就被旁边的吆喝声盖了过去。
卖菜的王婆子守着半车水灵的青菜,她的摊子用块蓝印花布铺着,布角被风吹得卷起来,露出的嫩叶卷成小喇叭,像在喊“快来买呀”;菠菜的根须沾着湿泥,红通通的,像无数只小手攥着泥土;连菜叶子上的虫眼都看得清清楚楚,边缘还留着虫子啃过的锯齿印,王婆子说“这菜太新鲜了,虫儿都爱吃,人才吃得放心”。
她见老李头带着个姑娘,眯着眼睛笑,眼角的皱纹挤成朵菊花,“老李头,这是你家孙女儿?瞧着面生呢。”说着就往阿禾手里塞了把香菜,香菜叶子上的绒毛沾着晨露,被太阳晒得亮晶晶的,蹭着指尖痒丝丝的,“尝尝,刚从地里薅的,带着土腥气才鲜。你太奶奶当年就爱我这香菜,说拌豆腐能多吃半碗饭。”
阿禾捏着那把香菜,指尖沾了点露水,凉丝丝的。旁边的胡萝卜堆成座小山,红皮白心,顶上还带着翠绿的缨子,缨子上的细毛像刚睡醒的绒毛,软乎乎的。有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正蹲在摊前,辫梢的红头绳蹭着胡萝卜,她用胖嘟嘟的手指戳着最大的那个,奶声奶气地喊:“娘,我要这个,像小灯笼!”卖胡萝卜的老汉蹲在马扎上,手里转着个油亮的烟袋锅,烟袋杆上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他用粗糙的手掌擦了擦汗,露出泛黄的牙齿:“这可是刚从地窖里翻出来的,窖里藏了仨月,甜着呢,生吃赛过梨。”他拿起个胡萝卜在衣襟上蹭了蹭泥,递到小姑娘嘴边,“咬口试试,不甜不要钱。”
往前走了几步,就听见“哐当”一声巨响,震得人耳朵发麻,连脚下的青石板都跟着颤了颤。原来是卖肉的张屠户正挥着大刀剁骨头,那刀身锃亮,映着他油光锃亮的脸,连他鼻尖上的汗珠都看得清清楚楚。案上的猪肉红得发亮,肥瘦相间的五花肉被切成巴掌大的块,肉皮上还留着猪毛的根印;猪排骨剁得整整齐齐,骨缝里还凝着点血丝,像镶了道红边。张屠户的胳膊上青筋暴起,每一刀下去,案板都跟着颤,肉末子溅得四处都是,落在他蓝布围裙上,像撒了把芝麻。
“老李头,今儿带孙女儿赶集?”他嗓门洪亮得像敲锣,震得旁边竹筐里的鸡蛋都“咯咯”叫,“要不给孩子割块肋条,我给炖得烂烂的,保证她能用肉汤泡三碗饭!”
“不了,她刚到,肠胃得缓缓。”老李头笑着摆手,拐杖往旁边的布铺指了指,布铺门口挂着的蓝布幌子被风吹得猎猎响,上面“张记布庄”四个字用金粉写着,金粉掉了大半,倒像蒙了层雾,“先带孩子看看布,她这棉袄都破了,风一吹准钻冷气。”
布铺的门脸不大,门口却挂着五颜六色的布料,红的像关楼的灯笼,艳得扎眼;绿的像巷口的丝瓜叶,嫩得能掐出水;蓝的像南方的海水,深得发沉;还有块月白色的细布,挂在最边上,被风吹得轻轻晃,像片云落在了布庄。风一吹,布料哗啦啦地响,像展开的彩虹,又像谁把天上的颜色剪了下来,晾在这儿晒太阳。
铺子里的老板娘正用尺子量布,竹尺在布面上滑过,发出“沙沙”的声,像春蚕在啃桑叶。她穿着件湖蓝色的短褂,袖口绣着朵小小的兰花,见阿禾盯着块月白色的细布看,放下尺子笑了:“这布是江南来的,棉线纺得细,做件夹袄正好,衬得姑娘皮肤白。你太奶奶当年就爱这颜色,说素净,像戏台上演的白素贞。”
阿禾赶紧移开目光,手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的破棉袄。棉袄的肘部磨出了个洞,露出里面板结的棉花,像团揉皱的纸;袖口的线开了,耷拉着截蓝布条,还是张婶临行前给缝的。她心里有点发慌,像小时候偷拿了舅姥爷的木刻刀,手心直冒汗。
老李头却看穿了她的心思,用拐杖轻轻碰了碰她的胳膊,往布铺里努了努嘴:“喜欢就看看,二大爷给你扯块。到了关里,总得有件像样的衣裳,不然冻着了,你舅姥爷该心疼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团火,把阿禾心里的慌烘得暖暖的。
阿禾摇摇头,拉着他的袖子往别处走,他的袖口磨得发毛,蹭着她的手背有点扎,“我不冷,这棉袄还能穿。等我找着活计,自己挣钱买布。”
正说着,就闻到股甜香,像蜂蜜拌了桂花,顺着风丝丝缕缕往人心里钻。顺着香味望去,见个老汉正蹲在炭炉前熬糖稀,炭炉里的火“噼啪”地响,火星子偶尔蹦出来,落在地上成了灰。铜锅里的糖稀金红透亮,冒着细小的泡,像熔化的琥珀,又像夕阳落在了锅里。“糖葫芦——刚蘸的糖葫芦——”老汉的吆喝声带着点沙哑,像被糖稀粘过的嗓子,手里的草靶子上插满了红艳艳的糖葫芦,山楂颗颗饱满,圆滚滚的,裹着亮晶晶的糖稀,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串小红灯笼,又像谁把星星串在了一起。
老李头从怀里摸出个布包,布包是用他的烟袋荷包改的,蓝布上绣着只歪歪扭扭的喜鹊。他打开布包,里面躺着几个铜板,边缘磨得发亮,他数出两个递给老汉:“来串糖葫芦,要山楂大的,糖稀裹厚点。”
老汉麻利地取下一串,用草纸裹了递给阿禾。草纸带着点麦香,糖稀凉得发脆,碰一下就“咔嚓”响,像踩碎了冰碴子。“尝尝,关里的山楂比你们南边的酸,却更有滋味。”老李头看着她,眼里的光像晒暖的蜜糖,“这山楂是东山坳摘的,那儿的土带点沙,结出的果子酸得正,裹上咱关里的糖,酸甜裹着劲儿,吃一口能记半辈子。”
阿禾咬了一口,山楂的酸瞬间在嘴里炸开,像有无数根小针在扎舌尖,酸得她眯起眼睛,倒吸了口凉气,眼泪都快出来了。那酸劲儿顺着喉咙往下钻,连耳根都跟着发麻。可糖稀的甜却紧随其后,像股暖流涌过喉咙,把那股酸劲儿压了下去,甜得绵密,带着点焦香,是炭火烤过的味道。“酸吧?”老李头笑得拐杖都抖了,杖头在地上笃笃敲着,像在为这酸劲儿打拍子,“当年你舅姥爷吃这个,酸得直跺脚,脚底板把青石板都跺得咚咚响,还说‘比二大爷的戒尺还厉害’。他那会儿才八岁,穿着件虎头鞋,吃了半串就扔给狗,结果那狗叼着糖葫芦跑了两步,酸得直甩头,舌头伸得老长,逗得我们笑了半天。”
阿禾也笑了,嘴角的糖稀沾了点在脸上,像颗小小的珍珠。嘴里的酸甜混在一起,像这一路的滋味——有赶路的苦,有遇见好人的甜,有山梁上的惊惶,也有此刻的安稳。她举着糖葫芦往前走,糖稀沾了点在指尖,黏糊糊的,像老李头刚才看她的眼神,暖得化不开。
旁边有个卖炒花生的摊子,铁锅“哗啦哗啦”地响,花生的焦香混着糖稀的甜,在空气里缠成了团。摊主是个年轻媳妇,正用铁铲翻着花生,额头上的汗珠顺着脸颊往下淌,落在蓝布头巾上,洇出个深色的圆点。“老李头,给姑娘来包花生?新炒的,脆着呢!”她笑着吆喝,声音里带着点喘,却亮堂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