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2章 追忆似水(1/1)
“舅姥爷让我问您,当年您唱《挑滑车》时,班主是不是总说您‘嗓子里有股子烈气’?”阿禾边吃边问,嘴里的甜混着话,有点含糊,这是舅姥爷总挂在嘴边的话,说二大爷当年唱戏,能把台下的看客唱得拍桌子,“舅姥爷说,有回您唱到‘恨不得马踏平了牛头山’,台下有个当兵的哭了,说‘这才是英雄’。”
“那老东西,就会说狠话,”老李头笑了,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堆,像揉皱的纸,“他说我唱得‘烈’,是嫌我把他的新戏服扯破了。那年唱《挑滑车》,我一激动,把背后的靠旗拽断了,红绸子飘了一地,他拿着戒尺追了我半条街,嘴里骂着‘败家子’,最后却把他的旧靠旗给了我,那靠旗是他年轻时穿的,说‘破的才接地气,新的反倒扎眼’。”他顿了顿,往嘴里吸了口气,像在回味当年的滋味,“那当兵的是个小伙子,后来总来后台看我,给我带伤药,说他爹当年也爱唱这出,可惜牺牲了。”
旁边的王老头插了句嘴,他的牙掉得比老李头还多,说话漏风,“老李当年可是咱们关里的红人,唱《长坂坡》时,台下的姑娘往台上扔花,有牡丹,有芍药,能把他埋了。有回扔上来个绣花荷包,红缎子的,上面绣着鸳鸯,他揣了三天,最后给了班主家的小闺女,说‘小孩子戴好看’。”
“你少吹牛,”老李头笑骂道,用拐杖轻轻捅了捅王老头的腿,“明明是你往台上扔了个烂红薯,还说是‘给英雄送粮草’,害得我差点滑倒,班主罚我抄了三遍戏词。”
老头们都笑了,笑声洪亮得像敲锣,惊飞了墙头上的鸽子,鸽子扑棱棱地飞起来,翅膀带起的风掀动了阿禾的帆布包,露出里面那片白羽,白得像雪。阿禾看着老李头笑的样子,他笑的时候,眼角会堆起皱纹,嘴角会往一边歪,拍着大腿,连露出的牙床都和舅姥爷差不多,心里忽然暖烘烘的,像揣了个小太阳。她知道,这一路的颠簸,都值了。
太阳慢慢升高了,暖得人身上发懒,光线透过西巷头顶的梧桐叶,筛下斑驳的光斑,落在青砖地上晃悠悠地挪。老李头拄着枣木拐杖在前头引路,拐杖头被磨得油亮,泛着深褐色的光,一看便知是攥了几十年的物件——杖身刻着简单的云纹,靠近手握的地方包着圈磨得发白的蓝布条,那是早年为了防滑缠上去的,如今布条边缘都起了毛,像圈褪色的绒线。他走得不快,每一步落下,拐杖都先在地上敲出“笃”的一声,像在给这巷弄的节奏打拍子。
“慢些走,这青砖地看着平整,实则坑洼多着呢。”老李头回头叮嘱阿禾,眼角的皱纹在阳光下看得更清,层层叠叠像朵晒干的菊花。他的棉袄袖口磨出了整齐的毛边,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棉絮,风一吹,棉絮就轻轻颤,像藏了只小雀儿在里面扑腾。
西巷是真的不宽,两人并排走得稍不留神就会碰着墙。两旁的青砖灰瓦上,墙缝里钻出的青苔沾着晨露,被太阳晒得慢慢舒展,绿得发亮。墙头上的牵牛花爬得疯,紫的像浸了葡萄汁,蓝的像掺了天空的碎末,花瓣上还沾着没干透的露水,风过时,露水珠顺着花瓣滚到花蒂,“啪嗒”滴在墙根的马齿苋上,惊得那肥嫩的叶片颤了颤。
“张婶,晾被子呢?”老李头对着院墙里探出头的妇人笑,那妇人手里攥着根竹竿,竿上挑着床靛蓝粗布被单,被单上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栀子花,针脚大得能塞下指甲盖。“可不是嘛,老李头,这日头正好,不晾可惜了。”张婶的声音脆生生的,像嚼着脆枣,“这是你家孙女儿?眉眼真像你年轻时候!”
“是我侄孙女儿,打南边来的。”老李头的声音里透着点得意,拐杖在地上又笃了一下,“王大哥,今儿的太阳暖和吧?”巷口石阶上坐着个穿黑布褂子的老头,正眯眼抽旱烟,烟杆是老竹根做的,被熏得油亮。“暖和!暖和得想打盹!”王大哥的烟袋锅子“吧嗒”响了一声,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瞬间灭了,“你这孙女儿看着面善,将来准是个好姑娘。”
阿禾跟在后面,看着老李头和街坊打招呼时,耳根会悄悄泛红——原来厉害的二大爷也有不好意思的时候。她的目光落在旁边人家的丝瓜架上,绿藤像故意缠着架子绕,把竹竿缠得密不透风,叶子是深绿的,叶脉清晰得像画上去的,阳光透过叶缝,在藤架下投下晃悠悠的碎光。几个嫩黄的丝瓜吊在半空,最长的那个足有二尺,肚子圆滚滚的,蒂上还带着新鲜的黄花,像谁把小灯笼忘在了藤上。有只蜜蜂停在黄花上,屁股撅得老高,后腿沾着金粉,飞起来时,金粉簌簌落在阿禾的帆布包上,像撒了把碎金。
走到凤仪班旧址时,阿禾先瞧见了门楣上的“凤仪楼”三个字。木匾是深褐色的,边缘已经有些朽了,露出里面浅黄的木茬,“凤”字的最后一笔缺了个角,据说是当年戏班解散时,有个小徒弟舍不得,用刀子刻了道痕,后来越磨越浅,倒像天然的缺口。“仪”字右边的点染了块黑,那是早年漏雨泡的,如今倒像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每个进出的人。
“这楼啊,很早些时就有了,具体啥时候也记不住了。”老李头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门轴上的铜环磨得发亮,沾着层薄灰,一摸就能留下个手印。院里铺着青石板,缝隙里长着些三叶草,叶片上的露水刚被晒干,绒毛看得清清楚楚。戏台就在院子中央,比平地高出三尺,台沿的雕花栏杆被摸得油亮,尤其是拐角处那朵牡丹,花瓣都快被磨平了,只剩下个模糊的轮廓,像团融化的糖。
“你看这台板,”老李头迈上戏台,拐杖笃笃敲了敲脚下的木板,“去年刚换的新料,原先的老板子被虫蛀了,踩上去‘咯吱’响,像在跟你搭戏。”他走到戏台中央,忽然挺直了腰板,尽管腿脚还有些颤,却莫名透出股当年的精气神,“当年我就在这儿唱《穆桂英挂帅》,你太奶奶托人捎来的棉鞋,就放在那台角上。”
阿禾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台角有块深色的印记,比别处的木板深了半寸,那是常年放东西磨出的痕迹。“棉鞋是蓝布面的,纳的千层底,针脚密得像鱼鳞。”老李头的声音低了些,像在跟自己念叨,“里面塞的芦花,是你太奶奶在河边亲手捋的,软得像云。唱到‘我一剑能挡百万兵’时,鞋里的芦花还硌着脚呢——太奶奶总说,松松软软的不经冻,得塞实些才暖和。”
阿禾摸着戏台的栏杆,木头凉丝丝的,雕花里藏着点灰尘,指尖一碰就簌簌往下掉,像谁不小心撒的香粉。“舅姥爷说,您当年唱红脸,能把关羽的‘忠’唱活了,有次唱到‘华容道义释曹操’,台下的看客哭了一大片。”她的指尖划过栏杆上的云纹,那纹路被摸得光滑,像块玉石。
“那是他们入戏了。”老李头往戏台中央站了站,拐杖靠在台柱上,柱上缠着圈旧红绸,是当年挂帐幔留下的,红绸边缘都成了丝线,风一吹就飘,像条小蛇。“其实我唱的时候,总想起你舅姥爷。他那会儿才十岁,总爱钻到后台,偷摸拿我的红脸谱往脸上画,画得跟个猴儿似的。”他笑起来,皱纹挤在一起,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有回他偷偷跑到台下,就蹲在第一排的柱子后面,我一抬眼就能看见他。唱到‘今日放他归去,他日必当报恩’时,就见他攥着拳头,脸憋得通红,准是在跟着使劲喊‘二大爷,唱得好’。”
阳光爬上戏台,照在老李头的白头发上,泛着银亮的光。阿禾忽然发现,戏台的木板缝里还卡着片干枯的花瓣,是去年的杏花,被踩得扁扁的,却还留着点粉白。她想起舅姥爷说的,二大爷当年唱到动情处,会把腰带勒得紧紧的,生怕松了气场;想起太奶奶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你二大爷在台上,眼睛亮得像有星星”。
“您现在还能唱两句吗?”阿禾轻声问。
老李头愣了愣,随即摆了摆手,笑声里带着点喘,“嗓子早不行了,当年能唱到戏台顶,现在也就够得着台板。”可他还是清了清嗓子,对着空旷的院子,慢慢哼起了《华容道》的调,“诸葛亮,你把那曹操放……”调子有些颤,却带着股子劲儿,像老藤爬过墙头,固执地往阳光里钻。
阿禾靠在栏杆上,看着老李头的背影,忽然觉得这戏台、这老巷、这爬满牵牛花的墙头,都像浸在蜜里的果子,酸中带甜,藏着数不清的故事。而这些故事,正顺着老李头的拐杖,一点点敲进她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