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晨曦故人(1/1)
晨光爬上城墙时,给灰砖镀上了层金边,像给老巨兽披上了件金衣裳。砖缝里的枯草沾着露水,每一滴都像颗小水晶,在光线下亮晶晶的,风一吹,草叶轻轻颤,水珠便顺着草茎滚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小的湿痕,像谁在地上点了串省略号。阿禾跳下车,脚刚沾地,就觉得青石板凉丝丝的,带着夜露的潮气,缝隙里的青苔长得厚实,深绿里泛着点黑,带着露水的湿意,踩上去滑溜溜的,她赶紧往旁边挪了挪,避开那片深绿,脚心却还是沾了点湿,凉得像踩了块冰。
远处传来早点摊的吆喝声,“热乎的豆浆——刚磨的——”,吆喝声被风扯得长长的,尾音在巷子里打了个转,混着角楼的铃铛声“叮铃铃”地飘过来,像有人在耳边轻轻说“到家了,到家了”。街面上渐渐有了人气,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走过,鼓面是褪了色的红,“咚咚锵”的声音不算响亮,却惊飞了檐下的麻雀,麻雀扑棱棱地飞起,翅膀扫过挂在墙上的干辣椒,红辣椒晃了晃,落下点细碎的红皮。梳着圆髻的妇人提着竹篮往菜市场去,篮沿上搭着块洗得发白的蓝布,布角绣着朵歪歪扭扭的栀子花,露出里面红通通的萝卜,带着泥土的腥气。还有背着书包的孩童追跑着,书包上的流苏甩来甩去,笑声脆得像冰糖敲在瓷碗上,惊得趴在墙根晒太阳的老猫眯起了眼。
阿禾紧了紧帆布包的带子,包带磨得发亮,边缘抽了丝,蹭着脖颈有点痒。包里的石头和瓷片硌着腰侧,石头的棱角顶得皮肉发疼,瓷片却滑溜溜的,一硬一软,倒像两颗心在跳,有点沉,却踏实得很。她顺着张老太指的方向往西巷走,脚步放得很慢,鞋底磨破的地方踩着青石板,硌得脚趾生疼,却舍不得加快速度,像是怕惊扰了这份清晨的安稳。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发亮,光脚踩上去能照见人影,上面留着深浅不一的车辙印,深的地方能塞进半只鞋,是无数脚步和车轮碾出来的痕迹,像本摊开的旧书,每一道纹路里都写满了故事。
巷口的墙根下,已经有几个老头坐在小马扎上晒太阳了。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棉袄,棉花都板结了,鼓出一块块硬疙瘩,手里大多攥着个旱烟袋,烟杆是枣木的,被盘得油亮,烟丝燃着的火星明明灭灭,烟雾在晨光里慢慢散开,带着股呛人的辛辣味。其中一个穿灰棉袄的老头背对着巷口,棉袄的后颈处磨出了个洞,露出里面的旧棉絮,像团乱蓬蓬的白草。他左手搭在膝盖上,手背上的月牙疤在晨光里闪着光,疤的边缘有点卷,像片小小的银片嵌在粗糙的皮肤上,周围是密密麻麻的老年斑,像撒了把黑芝麻。
阿禾的心跳得像打鼓,“咚咚”地撞着胸口,震得肋骨都发疼。她扶了扶帆布包,指尖触到包上的补丁,是张婶用蓝布缝的,针脚歪歪扭扭,却很结实。深吸了口气,空气里带着点煤烟味和豆浆的香,她慢慢走过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虚飘飘的。离老头还有两步远时,听见他正眯着眼睛哼戏,“辕门外三声炮,如同雷震……”,嗓子有点哑,像被砂纸磨过,带着点漏气的嘶嘶声,却依旧带着股子劲,尾音往上挑的时候,喉结高高地鼓起来,依稀能看出当年的亮堂,像老柴烧出的旺火,虽弱却烈。
是他,真的是他。阿禾站在老头面前,看见他棉袄的袖口磨出了毛边,露出里面打了补丁的里子,补丁是用块花布缝的,大概是从旧衣裳上剪下来的,蓝底上绣着朵黄菊花。裤脚用麻绳捆着,绳子磨得发亮,勒出深深的褶子,大概是怕风灌进去。脚边放着个豁口的粗瓷碗,碗沿缺了块月牙形的边,碗里还剩小半碗茶,茶叶沉在底,像几片枯树叶,水面上漂着点灰,是风吹进去的尘土。他的头发白得像雪,贴在头皮上,露出高高的额头,皱纹深得能夹住蚊子。
“李大爷,”阿禾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吹得抖,却清晰得很,每个字都咬得扎实,“我是阿禾,李二郎的孙侄女,我给您送东西来了。”
老头猛地睁开眼,眼珠浑浊得像蒙着层雾,他先是茫然地眨了眨眼,视线在阿禾脸上打了个转,又落回她手里的帆布包上,接着那雾慢慢散了,眼珠里渐渐有了光,像被点燃的灯,一点点亮起来,映着晨光,闪闪烁烁。他盯着阿禾看了半晌,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朵枯了的菊花,又慢慢舒展开,嘴唇哆嗦着,嘴角的肌肉抽了抽,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化作一句:“……来了啊。”
这三个字说得轻,像怕惊了什么,却像块石头落进阿禾心里,荡得她眼眶发烫,眼泪在里面打着转,她赶紧低下头,用袖子蹭了蹭眼角,从帆布包里掏出油纸包着的石头和瓷片。油纸是粗麻纸,被汗水浸得发潮,有点黏手,她双手捧着递过去,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舅姥爷让我给您带的,说这石头是当年您俩在老宅墙角刻过痕的,您看这道深的,是您走那天刻的,说‘等回来再续上’。这瓷片……是您落在家里的那半片牡丹,太奶奶总说,这花得凑齐了才好看。”
老李头接过东西时,手指抖得厉害,像秋风里的落叶。他先摸了摸那块石头,石头被阿禾揣了一路,还带着点体温,他的指腹粗糙得像砂纸,顺着上面的刻痕慢慢划着,划到浅的地方,轻轻点了点,划到最深的那道时,忽然停住了,指腹在上面反复摩挲,喉结滚了滚,像有东西堵在喉咙里,半天才挤出句话:“这道痕,是你舅姥爷说要学木匠那天刻的,他说学了木匠,就给戏班做戏台模型,还要给我雕个帅印,说‘唱戏得有真家伙撑着’。”
阿禾点点头,嘴角带着笑,眼里却湿湿的,“舅姥爷总说,当年您笑话他手笨,刻个木勺都歪歪扭扭,勺把是弯的,盛汤漏一半。他还说,您偷偷把那木勺收起来了,说是‘留着当念想’。”
“可不是嘛,”老李头笑了,笑声沙哑得像破锣,露出没剩几颗牙的牙床,牙床有点发青,“他刻的戏台柱子,歪得像被风吹过的芦苇,还嘴硬说‘这叫灵动,像活的’。那木勺我还留着呢,在我床头的木匣里,勺把上的毛刺都被我摸平了。”他又打开瓷片包,蓝布帕子上的梅花绣得歪歪扭扭,针脚大得能塞进手指,却是太奶奶的手艺,当年她眼睛花了,穿针都得让人帮,却硬是绣完了这半朵。半片牡丹瓷片躺在帕子里,釉色依旧鲜亮,粉里透着点白,像刚开的花,老李头用指腹轻轻蹭着瓷片边缘,那里磨得很光滑,是常年被摩挲的样子,“这是我娘的陪嫁,当年走得急,忘在柜顶上了,还是你太奶奶后来收拾柜子时发现的。她总说,等我回来,要把这半片补全了,找个好匠人,镶在梳妆盒上,说‘女人家的东西,得完整’。”
“太奶奶走的前一年,还在念叨这事呢,”阿禾的声音低了些,像怕惊扰了什么,“她眼睛看不清了,就摸着这瓷片说‘你二大爷要是回来了,准能认出这花,他小时候总偷摸拿这瓷片当玩意儿’。她说您要是回来了,就让您看看她新绣的帕子,比当年的好看,针脚密,花儿也精神。”
老李头没说话,只是把石头和瓷片小心地放进棉袄内袋,手按在上面,像捂着两件稀世珍宝,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的胸口微微起伏着,像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翻涌。旁边的老头们见这光景,都凑过来搭话,离得最近的王老头磕了磕烟袋锅,烟灰落在地上,“老李,这是你家后人?瞧着面善,像你年轻时候的模样,眼睛亮。”
“是,我侄孙女儿,从南边来的,”老李头的声音里带着点骄傲,像炫耀什么宝贝,他拍了拍阿禾的胳膊,手心粗糙得像树皮,却带着股热乎劲,“快,坐我这马扎上,别站着,这石头地凉,小心伤着腰。”他往旁边挪了挪,马扎在地上磨出“沙沙”的响,让出大半个位置。
阿禾刚坐下,马扎的藤条硌得屁股有点疼,却比站着舒服。就见老李头往怀里摸了摸,掏出个布包,布是粗棉布,洗得发白,上面打了个结,他解开结,里面是块干硬的柿饼,柿饼上的白霜厚厚的,沾了点他手上的黑泥,像撒了点芝麻。“刚从集上买的,甜得很,你尝尝,这是关里的吊柿饼,挂在屋檐下晒足了太阳,比你们南边的软和。”
阿禾接过来,柿饼硬得像块石头,她咬了口,甜意瞬间在嘴里炸开,带着点阳光的味道,还有点涩,是没完全熟透的滋味。她慢慢嚼着,看见老李头正看着她,眼里的光像小时候舅姥爷看她的样子,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