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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0章 清晨进关(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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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寻人的?”张老太坐在对面的小马扎上,又抽起了烟,铜烟袋锅在油灯下泛着暗黄的光,烟丝燃着的火星明明灭灭,映得她眼角的皱纹忽深忽浅。她的指甲缝里嵌着黑泥,是常年跟灶台、泥土打交道的样子,指节因为风湿有些变形,转烟袋杆时动作却很稳。

阿禾点点头,握着粗瓷碗的手指紧了紧,碗沿的豁口硌得掌心发疼,“找……找我李大爷,他说当年在关里的‘凤仪班’唱过戏,专唱红脸的。”提起“凤仪班”三个字,她的声音有点发颤——那是老李总挂在嘴边的名字,说班主是个留着山羊胡的老头,教他唱《挑滑车》时,手里的戒尺从不留情,“疼归疼,却把一身功夫刻进了骨头里”。

“凤仪班啊……”张老太吐出个烟圈,烟圈在油灯的光晕里慢慢散开,混进屋顶的烟尘里,“早散了,快十年了。那年冬天雪下得特别大,班主染了风寒去了,戏服行头被债主搬空,就散了。”她顿了顿,烟袋锅在鞋底磕了磕,磕出些烟灰,“不过唱红脸的老李头还在,就在关里的西巷住,腿脚不利索了,前几年摔了一跤,现在天天在门口晒太阳,跟前总放着个小马扎。”

阿禾的心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手里的碗“哐当”一声磕在灶台上,幸好没掉下去。她赶紧扶稳碗,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您说的老李头,是不是左手背上有块月牙形的疤?”那是当年在船上收网时,被麻绳勒出的伤,老李总爱把那疤亮给她看,“这是船给盖的章,说明我是水里来的人”。她还记得那疤的纹路,像片小小的月牙,藏在粗糙的手纹里。

“好像是有块疤,月牙形的,”张老太眯着眼睛想了想,浑浊的眼珠里闪过点光,“去年冬天他来这儿喝热茶,我给他缝棉袄袖口,瞧见了。是个厚道人,当年戏班散了,他把没处去的两个小徒弟领到家里住,自己啃窝头,给徒弟们买白面馒头。”

阿禾的眼眶忽然热了,她低下头,假装吹碗里的热气,眼泪却不争气地掉在碗里,溅起细小的水花。这老李头,就是她要找的李大爷。她想起出发前,舅姥爷李二郎拉着她的手,枯瘦的手指关节突出,“你李大爷是我远房二大爷,当年为了学戏走了西口,这一晃快四十年了。你把这石头和瓷片给他,就说家里人记着他呢”。舅姥爷说这话时,眼角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落在她手背上,烫得很。舅姥爷是李家长辈里唯一见过李大爷的,总说他年轻时性子烈,像头不服输的马,“学戏时嗓子练得出血,也不肯歇”。

粥喝得差不多了,碗底还剩点米油,黏糊糊地挂在瓷面上。阿禾把碗放在灶台上,摸出怀里的石头和瓷片包,借着油灯的光看了又看。石头是舅姥爷从老宅墙角挖出来的,带着点黄土的腥气,上面有几道深浅不一的刻痕,是李大爷走那年,跟舅姥爷一起在石头上划的,说“等回来,再把这道痕补全”。瓷片包是用舅姥爷的旧蓝布帕子裹的,帕子上绣着半朵梅花,是太奶奶当年的手艺,里面的半片牡丹瓷片,是李大爷家传的物件,当年走得急,落在了老宅,舅姥爷说“见瓷如见人”。

石头上的纹路在光线下更清晰了,像李大爷当年在码头扛货时磨出的茧子,又像“破浪号”在风浪里闯过的痕迹;瓷片上的牡丹花瓣虽然只剩半片,釉色却依旧鲜活,粉里透着点白,像李大爷总爱唱的那句“花开堪折直须折”,声音里带着股子不服老的劲。

“天不早了,睡会儿吧。”张老太收拾着碗筷,粗瓷碗碰在一起发出“叮叮当当”的响,“寅时我叫你们,别误了开城门。”她往灶里添了些柴,火“噼啪”地响了两声,又慢慢沉下去,保持着不旺不熄的样子,“灶边暖和,靠着睡不冷。我这老婆子,当年也是被你李大爷帮过的——我男人走得早,他送了我半袋小米,让我和娃熬过了冬天”。

阿禾挨着灶台躺下,身下垫着车夫大叔给的干草,草里还混着点麦芒,扎得皮肤有点痒,却比车板上舒服多了。她把石头和瓷片包放在心口,石头的凉和瓷片的滑混在一起,倒像是李大爷的手——左手因为常年练功、扛活,粗糙带疤;右手因为总捻着马鞭、握着笔杆,指腹光滑些。她想起小时候在码头,李大爷抱着她看船,他的手一粗一细地托着她,掌心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裳传过来,暖得很。

窗外的风还在吹,呜呜地响,像有人在远处哭。关楼的方向传来更夫打更的声音,“当——当——”,沉稳的两声,是亥时了。远处的城墙垛口依旧亮着几盏灯笼,昏黄的光透过薄雾,像巨兽睁开的眼睛,又像李大爷当年在戏台上画的脸谱,浓墨重彩里藏着点温柔。风卷着角楼的铃铛声飘过来,“叮铃、叮铃”,脆生生的,在空旷的山谷里荡出回音,像在跟她说“快到了,快见到他了”。阿禾把糖画放在枕边,龙的眼睛用黑芝麻点着,在暗处闪着微光,像两颗星星。她想起李大爷说过,雁门关的风是有记性的,能把人的念想吹到该去的地方。当年他走时,舅姥爷在山口给他送行,风把舅姥爷的话吹得老远,“二大爷,记着回家的路”,想必这风,早就把话传到了。她闭上眼睛,闻到的是灶膛里的烟火气、小米粥的香味,还有石头上淡淡的黄土腥气,这些味道混在一起,像条温暖的被子,把她裹了起来,梦里都是安稳的。

这一夜,她没做噩梦,只梦见李大爷站在关楼的城墙上,穿着当年的红戏袍,脸上画着红脸膛,在夕阳里亮得晃眼。他唱着《穆桂英挂帅》,嗓子还是那么亮,“猛听得金鼓响画角声震”,尾音拖得长长的,像能把云彩都震下来。台下的叫好声里,有她的,有舅姥爷李二郎的,还有戏班班主的,混着糖画老汉推车走过的“轱辘”声,成了世上最安稳的调子。李大爷朝她招手,左手背上的月牙疤在阳光下闪着光,像在说“来了啊”。

寅时刚过,张老太就叫醒了他们。她的声音带着点刚睡醒的沙哑,“起来吧,星星还亮着呢,赶早能占个好位置等城门开”。外面的天还黑着,星星在关楼的檐角上亮着,像撒了把碎银子,又像李大爷戏服上绣的亮片。车夫大叔已经在套驴车了,驴打着响鼻,蹄子在地上刨着,像是也急着进城。阿禾把剩下的糖画小心地放进帆布包,龙尾巴虽然断了点,糖稀却依旧黏得很,沾了点干草屑,金灿灿的,像个小太阳。

“顺着这条路直走,到了城门下等着,卯时准时开。”张老太站在门口,裹着件厚棉袄,领口的棉花都露了出来,她往阿禾手里塞了个热乎的烤红薯,“拿着,路上吃,顶饿。见到老李头,就说张婆子问他好,让他有空来喝热茶,我新收了点山里的野茶”。

“哎,谢谢您。”阿禾鞠了一躬,手里的红薯烫得她来回倒腾,心里却暖烘烘的。脚底下的疼好像轻了些,或许是心里的盼头太满,像揣了个热红薯,把皮肉的疼都压下去了。

驴车在寂静的土路上走着,蹄子踏在石子上,发出“嘚嘚”的响,像在数着剩下的路。离关楼越来越近,能看见城墙根下的影子越来越清晰,那些被马蹄踩出的坑洼里积着露水,在星光下闪着亮,像撒了把碎玻璃。城墙的砖缝里长着些倔强的草,在风里摇摇晃晃,却硬是扎下了根。

城门果然在卯时准时“吱呀”一声开了,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传得老远,像老人伸了个懒腰。两个守城的士兵推着门,铠甲上的铜钉在晨光里闪着光,他们的脸冻得通红,鼻尖上挂着白霜。看见驴车,其中一个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进城?”

“是,找人。”车夫大叔答着话,赶着驴车慢慢往里走,车轮碾过城门下的石板,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像是在跟老城门打招呼。

阿禾坐在车上,掀起帆布包的一角,看着关楼的城墙从身边经过。墙面上布满了弹孔和刀痕,有的地方还留着箭簇的锈迹,像老人脸上的皱纹,每一道都藏着故事。她想起舅姥爷说的,李大爷当年在关楼底下唱过戏,“台底下就是城墙根,唱戏的声音能顺着砖缝钻进去,连守城的兵都跟着哼”。她摸了摸怀里的石头和瓷片,忽然明白,李大爷的牵挂哪里需要埋在城墙根下,这一路的风霜、遇见的张老太和糖画老汉、尝到的红薯甜,早就把念想种在了心里,就像这关楼的砖,用岁月的糯米汁一拌,硬得能扛住所有风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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