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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1章 半途见闻(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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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禾坐的“北雁号”刚过了淮河,舱外的风就带了点燥意。不像江南的风总裹着水汽,吹在脸上润润的,能摸出潮乎乎的凉,这里的风刮过舱门的缝隙,带着股子土腥味,像刚翻过的田垄被太阳晒透了,刮得人鼻尖发紧,连带着嗓子眼都有点干。她把舱门推开条缝,冷风“呼”地钻进来,撩起她鬓角的碎发,发丝贴在脸颊上,带着点刺刺的痒。

桅杆上的风幡斜斜地飘,蓝底白花的料子是王老汉家婆娘绣的,针脚密得很,上面的芦苇纹被风扯得紧紧的,穗子在半空打着旋,像片被拽住的云——明明想飞,却总被绳牵着,挣不脱那点牵绊。阿禾望着风幡发愣,忽然觉得自己也像这幡子,被一根看不见的绳拴着,一头在手里攥着,另一头,还系在南边的船坞里。

船板上堆着些往北方运的瓷器,是景德镇来的细白瓷,碗沿薄得能透光,对着太阳看,能瞧见淡淡的影。王老汉怕碰碎了,用稻草裹了一层又一层,露出的瓶口沾着点河泥,黄黑相间,是昨夜过浅滩时溅上的,泥渍里还嵌着片干枯的水草,像给瓷瓶戴了顶小帽。阿禾伸手碰了碰瓶身,冰凉的釉面沾着点湿气,让她想起小时候在海边捡的贝壳,也是这样滑溜溜的,却比贝壳多了点烟火气——这些碗盘到了北方,该会盛上小米粥、炖羊肉,被无数双粗粝的手捧着,暖热了日子,也把江南的瓷,融进了北方的烟火里。

“姑娘,喝碗热粥?”船家王老汉端着粗瓷碗进来,碗沿缺了个小口,是去年过闸时被船板磕的,豁口处被磨得光滑,倒像特意做的记号。粥面上浮着层米油,黄澄澄的,像抹了层蜜,热气顺着碗沿往上冒,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凝成细珠,顺着沟壑往下淌,快到下巴时,被他用袖口一擦,留下片浅白的痕。

阿禾接过碗时,指尖触到碗壁的烫,猛地缩了下,又赶紧攥紧——那温度像触到了家乡灶膛里的火。小时候她总蹲在灶门前添柴,火舌舔着锅底,“噼啪”地响,手往灶口一伸,就是这样暖烘烘的,连带着心里都踏实,仿佛只要这火不灭,天塌下来都有个依靠。她低头吹了吹粥面,米香混着点碱味漫上来,是北方小米特有的味道,带着点质朴的厚,让她想起老李船坞里的米缸。

那缸是粗陶的,矮胖矮胖的,肚子圆滚滚的,总盛着新碾的粳米,掀开木盖就闻见清甜味,混着陶土的腥气,是她从小闻到大的香。阿禾小口嚼着粥,米粒在舌尖慢慢化开,说:“带了,李伯给缝的棉袄,里子絮了新棉,是张婶家刚弹的,蓬得很,揣在怀里像抱了团云。”说着低头摸了摸随身的蓝布包,包角用红线缝了朵小浪花,针脚是她自己绣的,歪歪扭扭的,却比任何花纹都上心。包里裹着那半块牡丹瓷片,边角被手指摩挲得发滑,像块暖玉,贴在胸口,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撞得瓷片微微颤。

“他说北方的冷是钻骨头缝的,得把自己裹得像船板上的桐油布,密不透风才行。”阿禾说着,指尖在包上轻轻敲了敲,像在跟里面的瓷片说话。

王老汉“嘿嘿”笑,烟圈从他嘴里冒出来,被风一吹就散了,只留下点呛人的苦香:“你李伯是个细心人。我年轻时候跑船到过北边,那棉袄得往夹层里塞稻草,比棉被还顶用,就是沉得很,走在路上像扛着捆柴。”他磕了磕烟锅,火星落在船板上,“滋”地灭了,“不过话说回来,北方的太阳烈,只要背风站着,晒得人骨头缝里都暖和,倒比南方的湿冷舒坦。”

船行到第七日,水面渐渐窄了,像条被人越勒越紧的带子,水色也变了,从江南的碧绿,慢慢成了浑黄,像掺了磨碎的黄土。岸边的芦苇不见了,换成了矮矮的灌木丛,灰扑扑的,枝条上挂着干枯的野果,被风吹得“当当”响,像谁在远处摇着小铃。阿禾趴在船舷上看,见着岸上有人赶着羊群走过,白花花一片,像天上的云落在地上,走得慢腾腾的,把影子拉得老长。

放羊人披着件羊皮袄,毛都擀毡了,黑一块白一块,鞭子甩得“啪”响,惊得几只羊“咩咩”叫。羊铃铛“叮当”“叮当”,被风送过来,像串碎珠子滚进耳朵,脆生生的,倒比江南的乌篷船摇橹声,多了点旷野的敞亮。阿禾把手伸出船舷,让风从指缝里钻过,风里带着点草香,混着羊身上的膻气,是她从没闻过的味道,陌生,却不让人排斥。

她从布包里掏出那块“雁门关的石头”,是临走前老李塞给她的。当时他蹲在“破浪号”的船板上,手里拿着块磨石,正给这石头抛光,石屑簌簌落在他的蓝布裤上,像撒了把碎银。“带着吧,”他头也没抬,声音有点哑,像被桐油浸过,“见着石头就像见着船,心里有个靠头。”这石头被她揣了一路,贴身放着,边角磨得更圆了,表面的纹路里卡着点江南的河泥,黑褐色的,像给北方的石镶了道软边,南北的土就这么混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南,哪是北。

阿禾把石头放进水里,看河泥慢慢化在水里,露出底下细密的纹,像谁用指甲刻过,又像被海浪啃了多年,留下深浅不一的痕。王老汉凑过来看,烟杆在手里转着圈:“这石头是铁砂岩,硬得很,北边的山全是这玩意儿,能烧铁,炼出来的钉子,钉在船板上几十年都锈不了。”

阿禾没说话,只是把石头捞上来,用布擦干,重新揣回怀里。布是老李给的,粗麻布,洗得发白,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她想起老李说过,“破浪号”的船钉就是这铁砂岩炼的,沉在水里几十年也不生锈,像有股子倔劲,认死了船板,就再也不肯松。

其实阿禾早知道,这石头并非来自雁门关。那是出发前三天,老李从“破浪号”的船底摸出来的。当时他穿着件蓝布短褂,袖子卷到胳膊肘,露出的小臂上青筋暴起,正猫着腰往船底钻。船底常年浸在海里,潮乎乎的,挂着层滑腻的青苔,石头就卡在船板缝里,被海水泡得油亮,表面裹着层绿,像块嵌在木头里的翡翠。

“这石头,在船底躺了十几年了。”老李把石头抠出来时,指甲缝里塞满了青苔,绿得发暗,“早年船行至闽海,碰着块礁石,它就这么卡进来了,生了根似的,拽都拽不下来。”他蹲在船坞里,用铜刀一点点刮去石头上的青苔,绿汁溅在他的蓝布裤上,像块块碎翡翠,晕开小小的痕。

阿禾当时正蹲在旁边给帆绳打蜡,蜂蜡的甜香混着海水的咸,在空气里缠成缕,绕着鼻尖转。她看着老李用粗布蘸着桐油擦石头,指腹蹭过石头的棱角,把尖锐处磨得圆钝,像在打磨一件稀世的宝贝。粗布擦过石头的“沙沙”声,混着远处海浪拍岸的“哗啦”声,像支安静“李伯,您这是哄我呢。”她笑着说,手里的蜡块在绳上滚出层白霜,“雁门关在旱地,哪有海水泡过的石头。您闻,这石头上还有海腥味呢。”“哄你干啥。”老李头也没抬,桐油顺着石头的纹路往下淌,在地上积成小小的油洼,映着头顶的天光,“石头哪分南北?能挡风,能镇船,就是好石头。你带着它,就当我在跟你说——路再远,有念想牵着,就不算漂泊。”他说着,从怀里摸出块细砂纸,蘸了点清水,慢慢打磨石头的表面,磨得差不多了,又用自己的袖口反复擦,直到石头泛出哑光的亮。

阿禾看着他的袖口,那是块洗得发白的棉布,上面沾着点桐油的黄,还有几处磨破的洞,用同色的线粗粗补过,针脚歪歪扭扭的,像条爬着的小蛇。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老李也是这样,用这袖口给她擦过嘴角的饭粒,擦过脸颊的泪水,那布糙得很,蹭在脸上却暖得让人想哭。

他把石头往阿禾手里塞时,掌心的温度透过石头传过来,烫得人心里发颤。石头沉甸甸的,攥在手里像块暖玉,压得手心微微发麻。上面还留着老李指腹的纹路,横横竖竖,像张地图,画着从海边到雁门关的路,曲曲折折,却总能走到头。

“您咋知道雁门关的石头啥样?”阿禾把石头捧在手里,翻来覆去地看,石头上有个小小的凹坑,老李蹲在地上,往烟锅里塞烟丝,手有点抖,烟丝撒了些在船板上:“前几年有个跑北地的商客,在船坞里避雨,跟我唠过。他说雁门关的石头,被风吹了几百年,被太阳晒了几百年,硬得很,拿在手里能砸开核桃。”他点着烟,吸了一口,烟圈从鼻孔里冒出来,“我想着,咱这石头在船底泡了十几年,经得住浪打,经得住水泡,性子也硬,跟那边的石头,差不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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