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雁门石头(1/1)
阿禾把石头贴在脸颊上,凉丝丝的,却能摸出石头深处藏着的暖,那是老李的手心焐出来的。她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总爱捡些奇形怪状的石头,堆在“破浪号”的船舱里,老李从不嫌她碍事,还帮她把石头摆得整整齐齐,说“石头能镇船,多摆几块,船行得稳”。后来她长大了,那些石头不知丢到了哪里,可老李却记着她爱石头的癖好,连北上的路,都要找块石头给她作伴。
“李伯,这石头上的纹路,像不像‘破浪号’船板上的纹?”阿禾忽然指着石头上一道深痕说,那痕弯弯曲曲的,像条小河。
老李凑过来看,烟锅上的火星离石头很近,他赶紧往后缩了缩:“像,真像。你看这道痕,多像船尾那块被浪撞出来的裂,我补了三次桐油才堵上。”他说着,指尖轻轻划过那道痕,像在抚摸“破浪号”的伤口,“带着它,就当‘破浪号’跟你一块儿走了。”
阿禾没说话,把石头揣进怀里,贴着心口的位置。她能听见石头被心跳震得轻轻颤,像在跟她说话。那天的风很软,带着点桂花的香,是张婶家的桂花开了,风吹过船坞,把香味送进来,缠在老李的白发上,也缠在她手里的帆绳上。
此刻阿禾坐在“北雁号”的舱里,摸出怀里的石头,指尖顺着上面的纹路慢慢划。石头上还留着老李擦过的桐油香,混着北方的土腥味,竟一点也不违和。她忽然懂了,老李哪里是分不清南北的石头,他是怕她一个人走那么远的路,心里空落落的,才找个由头,让自己的牵挂能跟着她走。
就像这石头,明明来自南方的海,却被他赋予了北地的魂,带着船底的咸腥,也揣着船坞的暖,成了连接南北的念想。风从舱缝钻进来,带着旱地的土腥气,石头在掌心微微发烫。阿禾把它贴在脸颊上,凉丝丝的触感里,竟真的生出点雁门关的烈气来——那是老李的心意焐出来的,比真的雁门关石头,更让人心里踏实。
她把石头重新揣好,抬头望向舱外。风幡还在飘,羊群已经走远了,只剩下羊铃铛的余音,在风里荡。阿禾忽然笑了,原来那根拴着她的绳,不是系在船坞里,是系在心里,系在这石头的纹里,系在老李补棉袄的针脚里,系在江南瓷瓶沾着的北方泥里,怎么也挣不脱,也不想挣脱。
此刻阿禾摸出石头,指尖抚过那些被磨圆的棱角,忽然懂了老李的意思。他哪是分不清南北的石头,不过是怕她北上的路太孤单,想找个由头,让自己的牵挂能跟着她走。就像这石头,明明来自南方的海,却被他赋予了北地的魂——表层沾着的旱地黄土是新添的,内里藏着的船底咸腥是旧识,把南北的气息揉在一块儿,倒成了最贴心的念想。指腹碾过一道浅痕,那是当年卡在“破浪号”船板缝里留下的印,像道锁,把老李的叮嘱、船坞的晨光、甚至潮涨潮落的声音,都锁在了这方寸石上。
风从舱缝钻进来,带着旱地的土腥气,混着远处麦秸秆燃烧的烟味。石头在掌心微微发烫,许是贴在心口太久,把体温浸了进去。阿禾把它贴在脸颊上,凉丝丝的触感里,竟真的生出点雁门关的烈气来——不是山石的凛冽,是老李的心意焐出来的热辣。就像他总爱往她粥碗里撒的胡椒面,看着不起眼,喝下去却从胃里暖到天灵盖,比真的雁门关石头多了层活气,攥在手里,心就沉在实处,不怕夜路黑。
夜里船泊在码头,是个小渡口,只有两盏马灯挂在歪脖子柳树上。灯芯裹着层灰,火苗忽明忽暗,把树影投在地上,像只张牙舞爪的老鬼。岸边堆着几捆没卖完的芝麻杆,被风吹得“簌簌”响,混着脚夫扛货的号子——“嘿哟!上肩喽!”“慢着点!这箱子金贵!”粗哑的嗓门撞在船板上,又弹回夜色里,倒添了几分人气。
阿禾被冻醒了。舱里的被子薄得像层蝉翼,盖了像没盖,寒气顺着裤脚往上爬,直往骨头缝里钻。她摸索着摸出老李给的棉袄披上,棉花在怀里“蓬”地舒展开,像朵被揉过的云忽然绽了瓣。领口蹭到下巴,痒痒的,是那朵歪歪扭扭的小牡丹——针脚粗得能塞下手指头,线还秃了好几处,却是老李熬了三个晚上的成果。她还记得出发前,老李坐在船坞的马扎上,戴着老花镜,镜片滑到鼻尖也顾不上推。左手捏着布,右手攥着针,扎下去偏了半寸,抽回来重扎,手指头被扎出好几个血珠,滴在白棉布上,像落了点朱砂。她当时笑他:“李伯,男人哪用学这个?”老李梗着脖子犟:“男人绣的花,经造!风吹雨打都不掉色!”末了又偷偷跟王婶借了块补丁,把扎破的地方盖住,还嘴硬说“这是特意加的暗纹”。此刻那朵丑牡丹蹭着脸颊,倒比任何精致绣品都让人安心,像老李的手轻轻搭在她肩上,暖得很实在。
棉袄里子还带着点阳光晒过的暖。出发前三天,老李把棉袄铺在“破浪号”的船板上,说要“晒足太阳气”。那天的太阳特别烈,他搬个小板凳守着,时不时翻个面,像烤块糕饼。船板被晒得发烫,棉袄吸足了光,连布纹里都藏着金晃晃的热。此刻裹紧了,真像老李说的“能放出光来”,从心口往外漫,把寒气一点点赶跑。
她裹着棉袄坐起来,听见舱外有人唱渔歌。调子跑得没边,像条醉汉在田埂上歪歪扭扭地走,却偏带着点海边的潮味——“浪打船板响,船载思念长”,尾音拖得老长,惊飞了柳树上的夜鸟。
扒着舱门往外看,是王老汉蹲在岸边石头上,跟个穿蓝布衫的货郎对唱。那货郎挑着副空担子,扁担上还挂着个掉了漆的铜铃铛,说话带着吴侬软语的黏糊,原来是江南来的。“俺们那边唱‘浪打船板响’,后面得接‘潮送归人航’呢。”货郎捏着嗓子哼,尾音绕了三个弯,像顺水漂的芦苇。王老汉嘿嘿笑,烟锅在鞋底磕了磕:“俺们北方人直爽,就爱唱‘思念长’,长到能绕着山转三圈!”
阿禾笑了,把脸贴在船板上。木头的凉透过布衫渗进来,带着点松木的腥气,竟跟“破浪号”的船板一个温度。她忽然想起小时候,总爱在“破浪号”的船板上打滚。夏天船板被晒得滚烫,她穿着小褂子在上面翻来翻去,老李从不骂,只蹲在船尾补网,喊“慢点滚!别撞着锚链!”;冬天船板冻得像冰,她裹着棉被趴在上面,看老李收网,网里的银鱼闪着光,映得船板也发亮。那时候的船板,烫也好,凉也罢,都像亲娘的手掌,怎么贴都觉得亲。
她翻了个身,从枕边摸出瓷片包。粗布包磨得发毛,解开时“簌簌”掉棉絮。借着从舱缝钻进来的月光,能看清瓷片上的牡丹——半朵花的花瓣蜷着,像被冻得缩起了脖子,釉色在月光下泛着青,带着点沉船里的潮气。这是当年从江底捞的,老李捧着它说“这船沉了,可花还活着”时,眼里的光比今晚的月亮还亮。
阿禾把瓷片贴在脸上,凉丝丝的潮气钻进毛孔,忽然想起临走前老李蹲在船坞里给她补行囊的模样。他戴着那顶破草帽,帽檐压得低低的,露出的鬓角全白了。手里的针线比在船上补网时抖得厉害,缝几针就得揉眼睛——后来她才发现,他不是迷了眼,是在偷偷抹泪。包上补了块深灰布,跟原来的蓝布一点也不搭,却是老李翻箱倒柜找的“最结实的料子”,说“路上碰着刮蹭,这布能扛住”。
风又起了,柳树上的马灯晃了晃,把老李补的那块灰布影子投在舱壁上,像个暖暖的小补丁。阿禾把石头和瓷片都揣回棉袄内袋,贴着心口的地方。一个带着南方的潮,一个裹着北方的暖,倒像老李在跟她说:“别怕,南北的路,我都给你垫了棉花呢。”
货郎的嗓子忽然亮了些,像浸了蜜的枇杷,把“归人航”三个字唱得黏糊糊的,缠在王老汉“山连山”的粗嗓里,倒像拧成了股绳,往人心里钻。风掠过低矮的船篷,带着马灯的暖光晃悠,把舱壁上的补丁影子摇成了会动的小蝴蝶。
阿禾把脸埋进棉袄领里,老李缝的牡丹蹭着鼻尖,针脚里的阳光味混着舱外的烟火气,在鼻尖打了个转。船板下的水“哗哗”淌,节奏跟“破浪号”泊在老家船坞时一模一样——涨潮时急些,退潮时缓些,像老李给她讲故事时的语调,急处是“大鱼跳起来啦”,缓处是“月光把浪花染成银的了”。0眼皮越来越沉,恍惚看见老李蹲在船尾补网,网眼漏下的月光落在他鬓角的白霜上,亮得像撒了把碎星。原来那网早不是补鱼的,是他把牵挂剪成了网眼,她走得再远,那些细细的线也跟着拉长,只要他在那头轻轻拽,她就知道,该往哪边走才能碰着家的灯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