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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章 海生平凡(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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掌柜的扔过来个锡罐,罐口用红布封着,红布上还绣着个“茶”字。那针脚细密得很,“茶”字的一撇一捺都带着点娇憨的弯,一看就是女人家的手艺,线脚里还卡着点细碎的金粉,迎着光晃一晃,像落了星子在上面。老李抬手接住时,指腹先撞在罐身的弧度上,温温的,带着点潮意——想来是揣在怀里焐了一路,把人的体温揉进了锡罐的纹路里,连罐口的红布都浸了点淡淡的汗香,混着点说不清的脂粉气,像掌柜的婆娘往罐口系红布时,鬓角的碎发蹭过布料留下的痕迹。

“接住喽!”掌柜的在“长风号”上喊,声音被风扯得有点飘,却裹着股子热乎劲,“我婆娘说,这雨前龙井得用新锡罐装,说锡能锁香,就像咱船板上的桐油能锁水似的,走再远的路,打开罐还能闻见山头的雾气呢。”

老李把锡罐捧在手里转了半圈,指尖摩挲着罐身的刻纹——是圈缠枝莲,花瓣的边缘被磨得发亮,该是盘了有些年头了。他忽然想起去年这时候,也是这样一个晴日,掌柜的婆娘挎着竹篮来船坞,篮底铺着层荷叶,上面摆着刚蒸的米糕,白胖白胖的,沾着点桂花碎。她站在“破浪号”的船板边,踮着脚往船舱里瞅,鬓角的银钗晃得人眼晕,声音软得像浸了蜜:“李伯,掌柜说您爱喝浓茶,我给锡罐里塞了把新炒的茶,您尝尝?”当时她也是这样,把锡罐往怀里揣了又揣,说“体温能焐出点茶气来”,如今这罐身的温度,竟和去年分毫不差。

老李低头看着锡罐底部,有块浅浅的茶渍,像朵没开的花,瓣儿都蜷着。那是去年他给掌柜的泡杨梅酒时洒的——当时掌柜的后腰刚敷了药,趴在船帮上哼哼,老李找了个粗瓷碗,捏了把茶叶,又从坛子里舀了两勺杨梅酒,想着让他就着酒气缓点疼。谁料掌柜的手一哆嗦,碗没拿稳,酒液“哗啦”泼了半罐底,红紫色的酒汁混着碎茶叶,在锡罐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印子。当时掌柜的还急得直拍大腿:“这可咋整,我婆娘看见了准得说我糟蹋东西!”老李笑着用布擦了擦,说:“留着吧,像朵花,比刻的缠枝莲好看。”如今再看,那印子果然像朵半开的蔷薇,边缘被岁月磨得淡了,却更显温润,像谁在罐底藏了个秘密。

“你家小子真壮实,”老李把锡罐往怀里揣了揣,贴着心口的位置,让那点温乎气慢慢往骨头缝里钻,然后扬声喊回去。声音有点哑,像被砂纸轻轻磨过,却透着股子藏不住的高兴,眼角的皱纹都舒展了,像被春风吹开的菊花瓣,“比你小时候强,那时候你见了海浪就哭,死死抱着你爹的腿不放,像只受惊的小奶猫。”

王二在“长风号”上“嘿嘿”笑,挠了挠头,耳尖红得像抹了胭脂,连脖子都泛着层浅粉。“随他娘,胆大!”他边说边往怀里掏东西,摸出个小布包,解开绳子往老李这边扔,“上次带他去滩涂,见了小螃蟹还敢伸手抓呢,被夹了手指也不哭,就瞪着眼睛跟螃蟹较劲,跟我婆娘当年跟礁石较劲一个样!”

布包“啪嗒”落在老李脚边,滚了两圈,露出里面的银锁片——上面刻着个“安”字,边缘还挂着圈小铃铛,一碰就“叮铃”响。老李捡起来时,指腹蹭到锁片背面的刻痕,是串日期,该是那娃的生辰。他忽然想起阿禾的银锁,也是这么个样式,只是背面刻的是“破浪”二字,是阿禾十岁那年,他跑了三十里地去镇上银铺打的,如今那锁片早被阿禾摩挲得发亮,贴身戴着,说是“比护身符还灵”。

掌柜的在旁边接话,声音隔着两船的距离飘过来,带着点风刮过的颤,却字字清晰:“阿禾托我给你带句话,说雁门关的老兵要跟她学拼瓷片,说要把客栈的墙都挂满沉船的瓷片,让来往的人都知道,这世上的船,不管沉了还是浮着,都有念想在等着。”

老李没说话,只是把银锁片塞进裤兜,指尖还留着锁片的凉意。他低头看锡罐,罐口的红布被风吹得轻轻颤,像阿禾小时候扎的红头绳。忽然觉得心里被填得满满的,像刚熬好的米粥,稠稠的,暖得很,连呼吸都带着点甜——是阿禾偷偷塞给他的桂花糖的味道,当时糖块在他掌心化了一半,黏糊糊的,却甜得人舌尖发颤。

回程时,他把雁门关的石头摆在船头,石头底下垫了片梧桐叶,是今早从船坞门口捡的,叶边有点黄,却还带着韧劲,叶脉像张细细的网,兜着石头的棱角。石头上的纹路被太阳晒得清晰起来,像幅藏着故事的画:深点的纹路是关楼的墙,浅点的是城墙上的砖缝,还有道斜斜的痕,像谁在上面划了把剑,剑穗飘得老长,一直飘到石头边缘,和梧桐叶的叶脉缠在了一起。

风过时,梧桐叶“沙沙”响,石头仿佛真的动了动,纹路里的阴影晃啊晃,像关楼子上的旗在飘。老李忽然觉得,这石头是活的——它记得阿禾蹲在关楼墙根下拼瓷片的样子,记得老兵用粗糙的手指抚过瓷片缺口的样子,记得风里飘着的胡琴声,记得夜里客栈窗台上的月光,那些他没见过的画面,都被石头悄悄刻进了纹路里。

船尾的橹声吱呀,混着远处归航的渔歌,调子有点软,像母亲哼的摇篮曲,却带着股子劲儿,一下下往人心里钻。那渔歌是张婶教的,当年阿禾总跟着哼,跑调跑得厉害,却把“浪里漂着船,船里漂着念”这句唱得格外清楚。老李握着橹的手顿了顿,忽然对着浪涛喊:“阿禾,石头接风了!”

喊完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点抖,尾音都飘了,像当年看着阿禾第一次出海时那样。那年阿禾才十三,梳着两条麻花辫,辫梢的红头绳缠了又缠,临上船时死死攥着他的衣角,指甲几乎掐进他的布衫里,眼里的泪像断线的珠子:“李伯,我要是回不来……”他当时没让她说完,只把这锡罐塞给她:“装着茶呢,喝完了就回来,我再给你炒新的。”如今锡罐回来了,带着人的体温,阿禾也该快了。

浪头拍在船板上,溅起的水花落在石头上,亮得像撒了把星子。水珠顺着纹路往下淌,像石头在流泪,又像在笑。有滴水珠坠在梧桐叶的叶尖,颤了颤,落进海里,惊起一圈细小的涟漪,像阿禾小时候往水里扔石子的模样。

老李坐在船头,摸出旱烟袋。烟杆是他爹留下的老黄杨木,被摩挲得发亮,烟锅上积着层厚厚的烟垢,像块黑琥珀。他往烟锅里塞烟丝时,指腹沾了点锡罐上的红布绒毛,软软的,像阿禾的头发。烟丝是张婶给的,前几日她挎着竹篮来船坞,篮子里装着新收的桂花,金黄的一小捧,她说“掺在烟丝里,抽着不呛”。如今烟丝在烟锅里燃起来,果然有股子甜香,混着桐油的木气,像站在桂花树下,阿禾正踮着脚摘桂花,银铃似的笑落在他手背上。

他吐了口烟圈,烟圈在风里慢慢散开,圈住了船头的石头,圈住了怀里的锡罐,圈住了船板上的桐油光,也圈住了远处的浪。看远处的岸一点点近了,滩涂上的人影越来越清晰——张老大的婆娘正挥着胳膊喊他,蓝布褂子在风里飘,像面小小的旗。她手里拎着个竹篮,篮子上盖着块蓝印花布,布角掀起来点,能看见里面的白馒头,冒着白气,像朵刚出锅的云。

“李伯!”张老大的婆娘嗓门亮得很,隔着半里地都能穿透浪声,“我给你留了俩糖包,阿禾最爱吃的那种,面发得暄软,糖心能流油!”

老李笑了笑,往烟斗里又塞了点烟丝,火柴一划,“呲”的一声,火光在风里亮了一下,像颗小小的星。他看见张老大的婆娘身边,还站着个小小的身影,穿着红肚兜,正伸着胳膊要够篮子,那身影晃啊晃,像极了当年的阿禾。

烟圈在船板上打着旋,慢悠悠地裹住桐油的醇厚、新茶的清冽,还有海风卷来的咸涩,像个温柔的环,把“破浪号”的方寸天地拢在其中。老李屈起指节,轻轻敲了敲船头的石头——那石头被日光晒得温烫,敲上去“咚”地一声,闷实得像句应答,仿佛在说“我在呢”。

他望着船板上交错的纹路,每一道都是岁月犁出的痕:有去年台风时被浪头撞出的裂,有阿禾小时候用碎瓷片划下的线,还有无数次靠岸时与码头碰撞的印。锡罐贴在怀里,罐身的温度透过布衫渗进来,像块暖玉,里头茶叶的清香混着掌柜婆娘的脂粉气,缠成缕,绕着鼻尖转。石头上的刻痕被阳光描得发亮,深的是关楼的墙,浅的是风的痕,竟像幅活的画,在浪里轻轻晃。

远处飘来糖包的甜香,混着面香,是张老大婆娘的手艺。那香味勾着人往岸的方向看,滩涂上的人影越来越近,红肚兜的小身影在蓝布褂子旁蹦跳,像颗移动的小太阳。

老李笑了,烟杆在船板上磕了磕。他知道,这些都是念想拧成的绳——船板的纹是绳的骨,茶叶的香是绳的魂,石头的痕是绳的结,糖包的甜是绳的暖。这绳一头拴着“破浪号”的龙骨,一头拴着岸上的炊烟,浪再大,风再急,只要这绳还在,家就永远在看得见的地方。

此刻,船板被浪拍得轻轻摇,怀里的锡罐温乎乎的,船头的石头映着光,连风里的甜香都带着刚刚好的浓淡。所有的故事都在浪里漂着,不远,也不近,像杯刚沏好的茶,温度正好,滋味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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