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章 雨浸囚衣凝傲骨,刃藏袖底候翻盘(2/2)
昏暗的光线下,无数狭窄的囚室并排陈列,铁栅栏后,有人蜷缩着低低呻吟,声音微弱得像蚊子叫;有人攥着栏杆疯狂嘶吼,嗓子早就哑了,却还在喊“放我出去”;痛苦的哭喊与绝望的号叫缠在一起,压得人喘不过气,连空气都像被染成了黑色。
和我一同被送进来的还有几十个孩子,最小的才三岁,是个梳双丫髻的小姑娘,怀里还抱着个破旧的玩偶。我们被一股脑扔进同一间囚室,冰冷的石地上只铺着层薄薄的稻草,那稻草早发霉了,一摸全是灰,陈腐的潮气顺着衣料往骨头里钻,冻得我们瑟瑟发抖。
起初,大家都被这阵仗吓住,缩在角落相互挨着,连哭都不敢大声,只有那个三岁的小姑娘,抱着玩偶小声啜泣。可等暗卫送来那几块仅够塞牙缝的黑饼时,人群里突然起了骚动,两个比同龄人高半头的男孩猛地冲上去,一把抢过所有饼,还对着敢伸手的小孩又踢又推,眼神里满是凶戾,像两只饿极的小野狗。其他孩子吓得往更暗处缩,只有他们俩嚼着干硬的饼,嘴角挂着得意的笑,饼渣掉在地上,也不肯分给别人一点。
我至今记得,第一个为了食物动手的是个叫阿丑的男孩,他比我高半个头,脸上带着一块褐色的胎记,从眼角一直延伸到下巴,看着有些吓人。有一次,狱卒只送了三块黑饼,阿丑抢过两块塞进怀里,另一个穿蓝布袄的小女孩想去抢剩下的一块,却被他狠狠推倒在地,额头撞在石壁上,瞬间渗出鲜血。鲜血顺着女孩的脸颊滑落,滴在冰冷的地面上。那是我第一次见血,那味道混着黑饼的霉味,让我胃里翻涌,小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我赶紧闭上眼睛,可那血腥味却粘在鼻尖上,怎么都挥不去。
我缩在囚室的角落,看着孩子们为了一块黑饼相互厮打,指甲抠进对方的皮肉,留下一道道血痕;牙齿咬在同伴的胳膊上,疼得对方哇哇大哭;哭喊声、咒骂声此起彼伏,像一群失控的野兽。有个穿青布衫的小男孩,大概六岁,看着比其他人懂事些,试图拉架,却被两个孩子合力按在地上,拳头像雨点似的落在他身上。他的哭声渐渐微弱,最后只剩微弱的喘息,像风中的烛火。直到第二天清晨,狱卒才推开门,把他冰冷的尸体拖走,他的脸肿得像馒头,嘴角还淌着血,眼睛睁得大大的,像是还在害怕。地面上的血迹,很快又被新的争斗染红,没人再提起他,仿佛他从来没来过。
“就这点胆子,也配活着?”义父冰冷的声音突然从囚室外砸进来,比地牢里的寒气更刺骨,像冰锥扎进我心里。我噙着眼泪抬头,透过铁栅栏的缝隙望去,他一身玄色劲装,负手立在阴影里,从前教我握笔写字时指尖的暖意、念“人之初”时的温和,此刻全被淬了冰的冷漠碾得干干净净。他身边的暗卫面无表情,手里的长刀泛着冷光,目光扫过囚室时,像在看一群待死的蝼蚁。
我攥着稻草的手不住发抖,稻草的碎渣扎进掌心,疼得我眼泪直流,可我不敢哭出声,我怕义父更讨厌我,怕自己也像那个穿青布衫的男孩一样,被拖出去扔掉。我不明白,为什么隔夜的功夫,那个会给我暖手的义父会变得这么陌生;不明白前几日还围着炭火读诗的宅院,怎么就成了眼前这满是哭嚎的牢笼;更不明白我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被送到这种地方来。我张了张嘴想追问,喉咙却像被冻住,只剩细碎的呜咽从嘴角漏出来,连一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来。
义父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没半分怜悯,只淡淡扫过囚室里缩成一团的我们,转头对暗卫冷声道:“明日起,每天寅时训练,戌时休息,动作慢一点,鞭邢伺候。撑不住死了的,直接拖去后山埋了,别污了这儿的地。”
从那天起,地牢里的生活更残酷了。每天天不亮,我们就被暗卫用鞭子抽醒,睡眼惺忪地站在冰冷的空地上,听着暗卫嘶哑的口令练拳脚。我的手因为握不住沉重的木剑被打得红肿,每动一下都钻心地疼;膝盖因为反复下跪磨出血泡,血泡破了结了痂,痂再被磨破,最后成了厚厚的茧,再也感觉不到疼。可我不敢哭,因为我见过,有个女孩因为哭泣被狱卒扔进满是毒虫的地窖,那女孩只是训练时摔了一跤疼得哭出了声,就被两个暗卫架着扔进了黑沉沉的地窖。我听见地窖里传来她凄厉的尖叫,那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了动静,再也没见她出来。
生存的本能让我不得不适应这地狱般的生活,可我始终没像其他孩子那样,为了一口吃的红着眼争抢。每次狱卒送完黑饼,我都等那些抢得头破血流的人散开后,才悄悄挪过去,捡起地上掉落的碎渣,或是别人不屑要的硬皮,就着从石壁上接的冷水慢慢嚼,哪怕肚子饿得咕咕叫,胃里像有只手在抓,也不愿和人撕扯争抢。
但到了训练场上,我不敢有半分退让。手臂酸痛得抬不起来,我就咬着牙多举一刻木剑,直到手臂失去知觉;腿被踢得青紫,爬起来还是要往前冲,哪怕明知会被打得更惨。有一次对练,我的对手是阿丑,他比我高,力气也比我大,一开始就对我下狠手,一拳打在我胸口,疼得我差点喘不过气。我踉跄着后退,他却不肯放过我,举着木剑就朝我胸口刺来,眼里的狠厉像要把我撕碎,仿佛我不是他的同伴,而是他的仇人。
我盯着那柄逼近的木剑,义父那句“活不下去,就只能当孤魂”突然在耳边炸开,一股狠劲猛地从心底窜上来,我不想死,我想活着出去,想知道义父为什么要抛弃我。我猛地翻身躲开,指尖在地上胡乱一抓,攥住块尖锐的石子,毫不犹豫地朝阿丑额头砸去。
石子嵌入皮肉的声音清脆得吓人,阿丑惨叫着倒地,鲜血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把他的视线都染红了。我站在原地,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胃里又开始翻涌,差点吐出来,可这一次,我没有颤抖,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平静,我知道,自己终于学会了保护自己,学会了在这地狱里活下去的第一招。
师傅走过来,看了看倒地的阿丑,又看了看我,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还算有点血性,没白来这儿一趟。”
在这暗无天日的地牢里,我一待就是三年。最初一同进来的十几个孩子,最后只剩六个,个个都被磨去了孩童的活泼,脸上没有半分笑容,哪怕同处一间,也鲜少开口说话,只有偶尔交换眼神时,能瞥见彼此眼底相同的戒备与麻木,我们都怕,怕自己哪一天就成了下一个被拖出去埋掉的人。
我身边总挨着两个孩子:一个叫阴墨瑶,性子柔,但出手毒辣。见我训练后胳膊上渗血,她会趁没人时,从草堆里摸出藏好的草药,那是她偷偷从地牢角落采的,据说能止血,悄悄递过来,还会帮我把草药嚼碎,敷在伤口上,动作轻轻的,生怕弄疼我。
另一个叫阴麒,比同龄孩子壮实些,脸上总是冷冰冰的,看着凶巴巴的,却会在抢完黑饼后,背过身往我手里塞半块碎的。他抢饼的时候最凶,可每次都会留一点给我和阴墨瑶。我们三个从不多言,却会在对方被欺负时,悄悄挡在后面;会在寒夜里,挨在一起取暖,用彼此的体温抵御寒冷,这点无声的支撑,是这地狱里唯一能让人喘口气的光,像黑夜里的一点星火,虽微弱,却能让人有勇气继续活下去。
岁月像把钝刀,慢慢削去了我的稚嫩与怯懦。如今我的手臂上结着层层旧疤,那些疤痕纵横交错,像一张网;眼神里再没了当初的恐惧,只剩一片冷得像冰的死寂,看人时像在看一块石头,没有半分情绪。
我能在对练时最快找到对手的破绽,用最省力的方式打倒对方;能在深夜里听着脚步声就辨出是暗卫还是其他孩子,甚至能听出对方手里有没有带武器;能面不改色地看着身边人倒下,看着狱卒把尸体拖走,心里没有半分波澜,我学会了在血腥里活下来的所有法子,也活成了自己曾经最害怕的模样,活成了一个没有感情的杀人工具。
有一次,义父来看我,那时我刚在一场“比试”中赢了对手,那场比试是生死局,输的人要么死,要么被打断双腿扔进后山。我手里还攥着沾着血迹的木剑,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剑身上的血滴落在地上,溅起细小的血花。
义父和师傅站在不远处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的欣慰很快被更深的冷意压下,倒像是在惋惜什么,又像在确认什么,仿佛我不是他的义子,也不是他的徒弟,而是一件正在被打磨的兵器,他们在检查这件兵器是否够锋利。
他的声音比地牢的石壁还冷硬:“荼泯,从今日起,你就叫墨泯。”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我身上的伤,语气没半分温度,“代替墨家长房庶子,住进墨家。”
我握着木剑的手紧了紧,指尖的血迹蹭在粗糙的木柄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红。我没说话,只是垂着眼,长长的睫毛遮住眼底的情绪,默认了这个带着伪装意味的新身份。
义父见我顺从,又道:“明日起,你不用待在这里了,随我出谷。去了墨家,只做一件事,把墨家做大。”
离开的那天,天难得放了晴,阳光刺眼得让我睁不开眼,地牢里三年不见天日,我的眼睛早习惯了黑暗,此刻被阳光一照,眼泪不受控地涌了出来。我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地牢,只见阴墨瑶站在铁栅栏后,朝我用力挥手,眼里满是羡慕与不舍;阴麒靠在石壁上,没看我,只是手里把玩着一块磨得光滑的石子,可我分明看见,他的指尖在微微发抖。
我想开口说些什么,可义父已经催了我一声“走了”,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马车驶动的瞬间,我最后一眼瞥见阴墨瑶被暗卫拉走,阴麒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视线里,那座地牢像一头蛰伏的巨兽,慢慢被山林吞没。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离开后,阴墨瑶和阴麒被义父带去了墨凌阁。可另一个叫阿辰的男孩,却没那么幸运。他后来也跟着义父做事,在一次刺杀任务里,为了掩护同伴撤退,被乱箭射穿了胸膛,连句完整的遗言都没留下。
这几年,我似乎很享受这样的日子,甚至隐隐喜欢上了这种游走在刀尖的感觉。随着义父四处奔走,执行各种见不得光的任务,刺杀朝廷命官、抢夺密函、清除异己……每次任务派发下来,我永远是第一个领命,也永远是第一个提着目标信物回来复命的人,从没有失手过。
旁人要耗三五日的刺杀,我一夜就能了结,趁夜色掠进府邸,避过侍卫,不等目标睁眼,短剑已刺穿心脏,半分声响都不留。别人觉得棘手的密函抢夺,对我更像场较量:算准守卫换班的间隙,摸透机关,攥到密函就烧了痕迹,让他们连是谁下的手都猜不出。
任务里的血与死,早从当初的辗转难眠,变成了让我心痒的盼头。不再想山谷地牢的冷,只念着剑尖破风的利落,杀人后擦剑时,指尖碰着冰凉剑刃,倒像在打理心爱之物,满是满足。
我从不用义父多费口舌,他没说的心思我都能猜透办妥,慢慢成了他最离不开的人。他对我多了几分“信任”,把接触官员、探查势力这些要紧事交我做,可我清楚,这“信任”裹着多少算计,像薄冰下的暗流。但我不在乎,只要有任务能让我握紧剑,这点算计算什么?
我曾以为,自己会一辈子活在黑暗里,像一把没有感情的剑,被义父握在手里,指哪打哪,直到遇见了白诗言。
从那以后,我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得满满当当,睁眼闭眼全是她的影子。白天处理事务时,手腕稍顿的瞬间,会想起她说话时温和的语调,连手臂的酸痛都减轻了几分;夜里躺在冰冷的榻上,翻来覆去都是初见时的场景,梦见桂花落在她发间,梦见她递来桂花糕时的笑容,连梦都是暖的。
可义父早就下了死令,让我不能有软肋,不能对任何人动心,说感情会成为致命的弱点,会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可白诗言就像束不小心漏进暗室的光,让我忍不住想多望一眼,想再靠近一点,哪怕只是远远看着,也觉得心里踏实。
我开始悄悄溜进相国府,躲在回廊的阴影里,看她在庭院里看书:阳光落在她的书页上,她垂着眼,睫毛长长的,偶尔抬手翻页,动作轻得像羽毛。看她插花:她会对着一枝月季琢磨半天,嘴角带着浅浅的笑,仿佛那不是花,而是件稀世珍宝。
有时我会故意算着她出门的时辰,提前候在街角的茶摊旁,装作恰巧路过的模样。她坐着马车经过时,我会偷偷抬眼,看一眼车帘缝隙里她的衣角,或是听一句她和侍女的谈笑,就够我开心好几天。我连上前搭话的勇气都没有,怕自己一身的血腥气惊扰了她,怕她知道我的身份后,会露出厌恶的眼神。
这份天天冒出来的念想,成了我暗无天日的生活里,唯一不敢说出口的甜,像藏在怀里的糖,只能自己偷偷舔一舔,生怕被别人发现,连这点甜都要被夺走。
如今再坐在这地牢里,往昔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那些痛苦的、温暖的、绝望的片段在脑子里打转。可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会抱着义父衣角哭的小孩了,不会再因为被抛弃而绝望,不会再因为见了血而颤抖,更不会再因为一点温暖就乱了心神。
我睁开眼,指尖先触到腕间那道疤,旧痕在微凉的空气里,竟还带着几分钝意。石壁上的水珠“嗒、嗒”垂落,敲在地面碎成细响,烛火被风晃了晃,将我指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又骤然缩成一点。
“少阁主,有消息了。”牢门外传来影一的声音,低沉里裹着急意,像颗石子猛地砸进静水里,瞬间搅散了墨泯沉在回忆里的思绪。
墨泯眸光微敛,眼中的淡然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惯有的冷静与锐利。
影一身形如鬼魅般出现在牢门外,单膝跪地,双手抱拳:“周掌柜的妻儿已被救出,安置在城外的破庙里,有暗卫看守,安全无虞。南巷粮铺后院的车轮印确系伪造,是用特制的模具压出的,模具我们已经找到,上面刻着北记的印记。”
他顿了顿,又接着说:“影三那边传来消息,北记企图在今晚子时转移粮仓的粮食,他们提前在必经之路设伏拦截,目前已控制住局面,抓获了三十多名北记贼人,萧景也已将为首的头目生擒,正在审讯,很快就能问出来。”
“知道了。”墨泯缓缓点头,眼中冷芒稍纵即逝,像流星划过夜空,快得让人抓不住,“北记沉不住气,抓我来想乱我们的阵脚,倒省了我不少功夫。他们以为把我关起来,墨家就群龙无首,却没想到,这正好给了我们机会,能顺藤摸瓜,把他们的老底都掀出来。”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没起身,脚踝上的铁链垂在地上,随着呼吸轻轻晃了晃,发出细碎的“哗啦”声,那声音在寂静的地牢里,竟透着几分悠闲。
“你先出去,”她抬眼看向影一,声音平淡却带着条理,指尖无意识摩挲着腕间布料,“先前叮嘱的那几件事,按轻重缓急办了,该查的盯紧些,该备的别误了时辰,还有要递的话也别忘了。有进展不必急着回,等凑齐了关键的再来报。”
影一连忙应下,声音里带着几分恭敬:“属下明白,这就去办。”他从怀中摸出一小包用油纸包着的食物,悄悄塞到墨泯手边,里面是两个刚烙好的肉饼,还带着温热的气息,是他特意绕路去街角的铺子买的,知道墨泯在牢里肯定吃不好。
话音刚落,他便压低身子,像一道影子般迅速退了出去,动作轻得像一片落叶,连一点声音都没留下。
牢门重新合上的瞬间,地牢又恢复了死寂,只剩下烛火燃烧的“噼啪”声,和水珠滴落的“嗒嗒”声。墨泯靠回冰冷的墙壁,姿态闲适,仿佛不是身处地牢,而是在自己的书房里,脚踝上的铁链垂在石地上,被她轻轻晃了晃,发出一串清脆的“哗啦”声,在这压抑的空间里竟透着几分漫不经心。
她打开油纸包,拿起一个肉饼,咬了一口,外皮酥脆,里面的肉馅咸香可口,带着葱花的香气,比牢里那些混着泥污的糙米饭好吃太多。她慢慢嚼着,眼神平静地看着眼前的铁栅栏,仿佛能透过这栅栏,看到李默在府里焦躁不安的模样,看到北记的人在粮仓里慌乱逃窜的场景。
她缓缓闭上眼,嘴角却悄悄勾起一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急切,没有焦躁,只有一种尽在掌握的从容,像在等一场早已预料到的好戏开场。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月光透过地牢的小窗,洒进一缕清冷的光,落在地上的夜明珠上,折射出微弱的光晕。墨泯吃完肉饼,将油纸包收好,重新靠在墙上,闭上眼睛,开始养精蓄锐,明天,还有一场硬仗要打,她得保持最好的状态,才能应对接下来的变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