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3章 青石井(2/2)
挥了挥手,疲惫道:“解散。各自歇息,明日听候差遣。”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补充道:“记住,不得在城内过度滋扰……适可而止。”
这最后的告诫,在巨大的诱惑前,宛如孩童戏言。
话音刚落,早已急不可耐的兵勇民夫们发出一阵欢呼,如同决堤洪水,轰然冲出院子,汇入外面那片烧杀抢掠的狂潮中去。
院里顿时空了大半,只剩陈思伯、黄廷达,以及少数几个实在老弱胆小、还有必须留下看守辎重的亲信兵丁。
陈砚秋看了看呆立一旁的陈思伯二人,指向院角棚下拴着的几匹拉车骡马,声音缓和了些:
“你二人,去打点水来喂牲口。自己也收拾一下,弄点水擦洗。”
说罢,不再多言,转身进了正堂。
陈思伯与黄廷达便各自拎起一只水桶,走出大院。
街上的疯狂并未稍减,反而因财货渐少,变得更加狂躁。
两人转过一个堆满碎砖烂瓦的街角,来到一口青石井圈的水井前。
井边散落着一只女子的绣花鞋,沾满泥血。
陈思伯心中一沉,那不祥的预感如冰冷的毒蛇,骤然缠紧心脏。
他硬着头皮,将桶系上井绳,缓缓放下去。
轱辘咿呀作响。放下去一尺,两尺……通常早该听到水桶触底的闷响了。
可桶底似乎磕碰到了什么——不是水面的轻盈,而是一种软中带硬、富有弹性的阻碍。
他将桶提起,然后趴伏在冰凉的青石井圈上,竭力向那井下幽暗处望去。
井口不大,午后斜阳,只能照亮井壁上方一小段湿滑的青苔。再往下,便是一片沉沉的暗。
但他看清楚了。
井底,密密麻麻,挤挤挨挨,全是人。
全是女子,且多为年轻女子,甚至还有身形未足的女孩。
她们一个压着一个,有的面朝上,双眼圆睁,空洞地望着井口那一方小小的天;
有的面朝下,乌黑的长发漂散在浑浊的水面上。
大多数已无声息,身体泡在井水里,脸色是肿胀的、泛着死气的青白。
水井几乎被她们塞满,水面离井口不过丈余。
可竟还有几个幼女还活着。
她们趴在同伴的尸身之间,像受惊的幼兽,瑟瑟发抖。
当陈思伯的身影挡住井口唯一的光源时,那几个活着的女孩齐齐抬起头,向上望来。
几双眼睛,在井底的幽暗中,早已没了泪水,只剩下一片死灰般的凝滞。
她们看着他,这个出现在井口的、穿着捷勇号衣的男人,没有呼救,没有哀求,只是那样静默地与他对视。
陈思伯的视线,瞬间被滚滚涌出的眼泪模糊。
一股撕心裂肺的悲恸,混合着滔天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烧灼着他每一根神经!
他想嘶吼!想冲出去,找到那些正在施暴的畜生,用最恶毒的语言诅咒他们!用刀,用拳头,用牙齿,撕碎他们!
可他什么都不能做,甚至不能让自己显露出一丝异样。
喉咙像被滚烫的烙铁堵死,又干又痛,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只是个靠同乡的怜悯,才侥幸活下来的“长毛余孽”,是这血腥地狱里,一粒最微不足道、随风飘荡的尘埃。
自身尚且难保,何谈救人?
把她们拉上来?
这念头一闪,随即被绝望淹没。
拉上来之后呢?
这满城都是红了眼的豺狼,他能护住她们吗?
有地方藏吗?有食物给吗?
不过是将她们从这口冰冷的深井,拖到一个更残酷的修罗场罢了。
而这些女子,正是因为清楚地预见了那比死亡更可怕的命运,才毅然选择了这口井,作为她们集体的、干净的坟冢。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像所有路过的人一样,假装没看见,然后走开。
陈思伯猛地直起身,像是被井口的寒气烫伤,踉跄后退两步,差点摔倒。
他死死咬住下唇,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疼痛勉强维持着清醒。
他转过身,一把拉起与他一同探头、同样满脸是泪的黄廷达,嗓音沙哑得不成调:
“走……这井……这井水脏了,不能喝了。”
“去……去城外,河边,打水。”
他不敢再回头,看那口塞满了死人与活人的井。
只是低着头,用力拽着黄廷达,几乎是逃跑般,穿过愈加混乱疯狂的街巷,朝着城外的河流奔去。
身后那口井,井底那几双在幽暗中无声仰望的眼睛,连同这座正在燃烧、哭泣、死去的常州城。
狠狠地、永久地烫在了他那虽年轻、却已千疮百孔的灵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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