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3章 青石井(1/2)
常州的城墙,早已失了往日威严。
巨大的豁口随处可见,最宽的一处足有十几丈。坍塌的砖石与夯土堆成缓坡,上面印满杂乱的脚印和拖痕。
城门洞没了厚重的门扇,只余一个幽深的洞口,像巨兽被捣烂的咽喉。
队伍从这“咽喉”缓缓挤入。
一进城,目光所及,几无完土。
大片街巷房舍,已烧成焦黑的断壁残垣,炭化的梁柱兀自矗立。
许多废墟里还冒着未熄的青烟,随风扭动,散出呛人的气味。
稍完好的房屋也门窗洞开,或被砸烂,里头翻检得一片狼藉:家具碎裂,衣物散落,瓷片铺了满地。
最刺眼的,是街上、巷里、甚至残存的门槛窗台上,那姿态各异、无处不在的尸首。
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有裹红头巾的神军士卒,有穿绸缎的富户,更多是布衣平民。
他们以各种扭曲的姿势倒伏着,有的叠在一块,有的孤零零蜷在角落。
墙上、地上、残存的门板窗棂上,到处是喷溅、流淌后又干涸的血迹,在午后偏斜的日光下,泛着油腻的暗光。
空气是粘稠的。
浓烈的血腥味作底,混着皮肉烧焦的糊臭、尸体初腐的腥气,还有粪便的骚臭和灰尘的呛人味道。
而在这片死亡的场景上,却活动着更多的人——张国梁麾下的“捷勇”。
这些兵勇像一群群亢奋的鬣狗,在废墟与尸骸间钻进钻出,翻检一切值钱的东西。
箱笼被劈开,橱柜被推倒,米缸被砸破。
碎瓷、破布、散乱的书籍账本、甚至女子的肚兜,被随意丢弃。
兴奋的、变调的呼喝此起彼伏:
“这边!床底下有个暗格!”
“妈的,全是破书!晦气!”
“这根簪子,金的!虽细,也值几个钱!”
“这婆娘手上还有个镯子!撸不下来?剁了!”
争吵、叫骂、狂笑,夹杂着角落女子微弱的哭泣与惨叫,从四方涌来,汇成疯狂的地狱合鸣。
陈思伯曾听闻“捷勇”残暴,今日亲眼得见,才知传言非但未夸大,反不足以形容其万一。
神军破城也杀人,但多冲着官绅、富户、僧道这些“妖孽”去;
对平民纵有劫掠裹挟,明面上还有“救民”的旗号约束,极少这般无差别的屠戮。
眼前这些“捷勇”却不同,他们眼中似无任何界限——富户也好,平民也罢,男人可杀,女子可辱,财物皆可取。
一切只循最原始的法则:刀快、手狠、心黑者得利。
陈砚秋带领的后队里,许多辅兵民夫的眼也渐渐红了。
看着这“发财”的狂欢,嗅着空气中狂躁的气味,他们开始躁动,交头接耳,不住朝旁侧巷子里张望。
“乱动者,杀!”陈砚秋猛地厉喝,声音因用力而嘶哑。
他“唰”地抽出腰间佩刀,重重敲在身边粮车木框上,发出沉闷的“咚”一声。
同时扬起马鞭,“啪!啪!”抽在几个试图溜走的民夫背上,衣裳破裂声与痛呼立刻响起。
“粮草未入营,辎重未点清,谁敢擅离岗位去趁火打劫,军法无情!”
他面色铁青,目光扫过人群,对身边亲信喝道,
“看紧了!有敢乱跑的,先抽二十鞭!再犯,以临阵脱逃论处,就地正法!”
亲信们大声应诺,持刀持棍,恶狠狠盯住队伍。
鞭子、刀锋与严令的威慑下,骚动暂被压下。
兵勇民夫们骂骂咧咧,满脸不情愿,却也不敢再动,只得将邪火发泄在清道上。
他们用脚踹,用木棍捅,或直接上手拖拽,粗暴地将挡在骡车前头的尸首,弄到路边。
陈思伯低着头,死死攥着牵骡的缰绳,手心全是冷汗。
他不敢看那些被随意处置的尸身,更不敢看废墟间狂欢的兵勇。
这段通往临时军营、他本该熟悉的路,不过里许,却仿佛走了几个时辰。
等终于将粮草辎重押送到城西,一处征用为临时粮秣囤积点的大宅院时,陈思伯只觉浑身虚脱,里衣早已被冷汗浸透。
这宅子原该是城中富户所有,青砖门楼,高墙环绕。
此刻门楼塌了半边,精美的砖雕碎落一地,朱漆大门不翼而飞,只剩空荡的入口。
影壁上吉祥的图案,被喷溅的鲜血,糊得一片狼藉。
院里同样混乱,假山倾颓,花木折断。
但厅堂厢房大体完好,总算有个能遮风挡雨、暂时安置的地方。
众人闷头卸车,手脚比平日麻利了许多,却透着一股焦躁。
一袋袋粮食、一箱箱物资被半拖半拽地搬进指定厢房,匆忙堆起。
气氛沉闷得诡异,粗重的喘息声中,物件落地的声响又重又急。
不时夹杂着兵勇们忍不住朝院外张望时,那压低的、不耐烦的咋舌声。
看着卸完最后一车,陈砚秋擦了擦额角的汗,看向院里院外那些早已按捺不住、眼神像饿狼般瞟向街面的辅兵民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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