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1章 胃痛来得蹊跷(1/2)
长安城东北角的琉璃街,每逢寅时便活色生香起来。
蒸腾的水汽裹着牛肉圆葱馅饼的焦香,与刚出笼的黍米脆皮年糕的甜糯气息交织,在这片坊市间弥漫成一片暖味的雾霭。
贞晓兕穿着六品官服,却全然不顾体统地蹲在馄饨摊前,眼巴巴望着汤锅里翻滚的雪白元宝。她那身鸦青官袍袖口,还沾着昨夜批阅文书时不慎滴落的墨点,像一簇欲飞的寒鸦。
“刘阿婆,多搁些芫荽!”她声音清凌凌的,带着少女特有的脆亮。接过粗陶大碗时,热汤烫得她指头微红,也顾不得,先啜饮一大口。
这汤头是用牛骨连夜熬的,醇厚得像化开的玉,混着胡椒的辛香,一路熨帖到肠胃深处。她满足地眯起眼,长睫在晨光中投下浅淡的影。
这已是本月第八次。
鸿胪寺的同僚皆知,这位年方二七不到的候选主簿有个不大不小的癖好——沉迷于各坊早市的烟火吃食。从崇仁坊的胡麻饼到安兴坊的奶酪酥,没有她未尝遍的。她那看似单薄的胸腔里,仿佛藏着个无底洞,能将长安一百零八坊的晨味尽数收纳。
然而今日,这饕餮之乐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绞痛打断。正咬着第三块淋了蔗浆的“玉露团”时,胃里猛地一抽,像是被无形的手攥住,又狠狠拧了一把。贞晓兕霎时白了脸,额角沁出细密冷汗,不得不扶着身旁槐树粗糙的树干,才勉强站稳。那甜腻的米糕瞬间失了滋味,只在喉间留下黏稠的涩意。
“晓兕姑娘,可是又不舒坦了?”卖浆水的翁媪关切地问,递来一碗温热的杏酪。她勉强笑笑,接过饮下,那暖流暂缓了痛楚,却驱不散心底隐约的不安。
这胃痛来得蹊跷,并非首次,但此次尤为剧烈,仿佛某种蛰伏的暗疾终于破土。
她想起三日前太史局那位退隐的老司历,曾蹙眉对她言道:“姑娘今岁流年不利,荧惑守心,恐有火厄。且疾厄宫暗沉,宜节饮食,慎起居。”当时她只当是迂腐老生常谈,一笑置之。如今这疼痛,却让她莫名联想起三天前梦中冲天而起的烈焰,以及七座在火中哀鸣倾颓的巨楼幻影。
胃中的隐痛如同一个不祥的符咒,将贞晓兕的思绪骤然拽回三年前那个朔风凛冽的深秋。彼时她尚是待选闺中、不谙世事的少女,随父亲——时任凉州长史的贞明远赴河西节度使府邸述职。
节度使衙署设在姑臧旧城,夯土版筑的城墙被百年风沙磨去了棱角,望去只见一片苍黄混沌。然而,当她步入那座森严府邸,于堂前拜见那位名震西陲的萧嵩萧节度时,眼前的景象却让她恍如踏入另一个时空。
萧嵩端坐于胡床之上,并未着甲胄,只一袭深青常服,外罩玄色貂裘。堂内烛火摇曳,映照出他清癯面容上那部闻名遐迩的美髯——长须过腹,墨黑中夹着几缕银丝,梳理得一丝不苟,随着他沉稳的呼吸微微拂动。
其人身姿挺拔如孤松,眼神温润却隐含锐光,确如史书所载,“风仪峻整,望之如神仙中人”。那一刻,贞晓兕忽然理解了何为“腹有诗书气自华”,何为“不怒自威”。
她垂首敛目,依礼参拜,耳中却清晰地捕捉着萧嵩与父亲的对话。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静,带着一种抚平纷乱的奇特力量。
“羌胡非铁板一块,”他指尖轻点案上舆图,落在祁连山与湟水之间的广阔地带,“吐蕃以利诱之,我亦可以义结之,以利分之。”他谈及已遣精干斥候携盐铁、布帛,深入羌部诸帐,并非单纯贿赂,而是助其打通与漠北回纥的私贸路径,使其获利,渐生离心。
“羁縻之道,不在刀兵之利,而在使其有所恃,亦有所惧。”
贞明凝神静听,不时发问。
萧嵩则从容应答,从烽燧的重新布防——不仅为预警,更作为囤积粮秣、庇护边民的小型堡垒,谈到府兵的轮戍革新——寓兵于农,闲时操练,忙时耕作,减其劳怨。他甚至提及引进陇右耐寒的黍种,在河湟谷地试种,以补军粮之不足。
“边事之要,首在得人心。”萧嵩捋须缓言,目光掠过堂外苍茫天际,“兵卒之心,在于温饱与信赏必罚;边民之心,在于安居乐业,不罹战火;羌胡之心,在于生存之道,非必劫掠。此三者安,则边陲自固。”
这番话,如同在贞晓兕面前推开了一扇全新的窗牖。
她自幼习读诗书经义,却从未听过有人将错综复杂的军国大事,剖析得如此透彻明晰,直指本源。那些圣贤书中的“仁政”、“王道”,在此刻的萧嵩身上,具象化为一条条安边定国的务实策论。她看到的不再只是一个风神俊朗的美髯公,更是一位洞悉人性、老谋深算的实干家。
述职完毕,告退之时,萧嵩目光无意间扫过静立一旁的贞晓兕,见她虽低眉顺目,眼神却清澈有神,不由微微颔首,对贞德本言道:“令侄女灵秀内蕴,贞家长风,后继有人。”只此一句,再无他言。
然而,就是这惊鸿一瞥的际遇,以及那番关于“人心”的论述,在贞晓兕心中埋下了种子。她开始有意搜集萧嵩的过往,知其早年虽出身兰陵萧氏,梁室遗胤,却因“不显才学”而被同僚轻视,唯有名相姚崇独具慧眼,赞其“外温内断,后必大用”。
她读到他开元初任中书舍人时的制诰文辞,平和典重;看到他历任宋州刺史、尚书右丞的政绩,“清简”二字背后,是吏治的整饬与民力的休养。直至他临危受命,出镇河西,面对的是吐蕃与羌部联兵寇边、军储匮乏、戍卒思归的糜烂局面。
她仿佛能想象,萧嵩初至凉州时,是如何于寒夜孤灯下,细勘舆图,如何于朔风猎猎中,亲巡边塞,抚慰士卒。他的“不急于用兵”,非是怯懦,而是谋定后动。那五年间,烽燧相望,斥候交错,屯田兴起,城垒加固。他不仅以离间计成功瓦解吐蕃与羌部联盟,更关键的是,他让涣散的唐军重拾信心,让惶惑的边民看到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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