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1章 胃痛来得蹊跷(2/2)
史书上“河西晏然,吐蕃不敢犯塞”的简练记载,背后是无数个日夜的殚精竭虑,是萧嵩以其“外温内断”的个性,将怀柔与威慑运用到了极致。
这份认知,如同一道暗流,悄然改变了贞晓兕的人生轨迹。
她不再满足于闺阁中的风花雪月,而是开始研读地理志,关注边陲动态,甚至私下揣摩朝堂对策。也正是这份与众不同的见识,在她后来参加吏部铨选时,于策论中畅谈安抚四夷之道,引萧嵩治边为例,条分缕析,切中肯綮,令主考官大为惊异,最终擢为鸿胪寺候选主簿,负责文书起草与番使接待预备事宜。
贞晓兕强忍着胃部一阵紧似一阵的抽搐,扶着墙壁,慢慢挪回位于修政坊的官舍。
这是一处小巧的一进院落,庭中植有一株老梅,此时已过花期,唯余虬枝峥嵘。她推开虚掩的房门,室内陈设简单,最显眼的是靠墙那一排书架,不仅堆满了《西域图记》、《职贡图考》等鸿胪寺常用典籍,更有许多她自己搜集的边塞舆图、风物志异,甚至还有几卷关于星象五行的杂书。
她褪下官袍,换上舒适的常服,沏了一盏滚热的建溪茶,试图压下胃中的不适。茶水滚烫,她却仿佛感觉不到,只小口啜饮着,目光落在书案上一卷摊开的《开元占经》抄本上。那是她前日从西市书肆淘来的,只因老司历那句关于“荧惑守心,恐有火厄”的谶语。
“荧惑,罚星也,守心,主大灾,曰‘天罚’……”她轻声念着,指尖划过泛黄的纸页。心宿,对应帝王,亦象征中枢要害。
而“火厄”二字,让她心头莫名一凛。
三天前那个关于七座高楼烈焰冲天的梦魇,此刻愈发清晰起来。梦中的楼宇,并非长安常见的低矮民居,而是如同传说中汉武帝所建井干楼那般高耸入云的结构,它们在她眼前轰然燃烧,木材爆裂的噼啪声、人们惊恐的哭喊声,混杂着焦糊的气味,几乎让她窒息。
她甩甩头,试图驱散这恼人的幻象,胃却更痛了,像有根绳子在里面来回拉扯。她想起这些日子在早市上的放纵,那些油腻的炙肉、过甜的糕饼、生冷的鱼鲙……或许老司历说得对,确是饮食不节所致。但为何偏偏是今年?为何偏偏与这怪梦、这星象警示纠缠在一起?
她起身,从箱笼深处翻出一只紫檀木匣,打开,里面是一块温润的羊脂玉佩,雕着简单的云纹。这是三年前离开凉州时,叔父感念萧嵩的提点(虽仅一语,却对贞晓兕影响至深),托人辗转送至萧府以示谢意,萧嵩却回赠了这枚玉佩,附言仅四字:“清心明志”。她一直贴身戴着,视若珍宝。此刻握着微凉的玉佩,那“西陲再造”者沉稳如山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心中纷乱的惊惧,竟奇异地平息了几分。
三日前那场焚天烈火,如今想来犹在眼前灼灼跃动。这几日下官翻阅太史局案卷,又与钦天监几位相熟博士推演,渐对这场灾异有了几分领悟。且容下官细细道来。
贞晓兕发现,干支冲克,天时不利。那日正是己亥日。流年太岁乙巳,己亥日柱与太岁乙巳,恰成“二亥冲一巳”的凶局。您且想,亥属阴水,巳属阳火,这般水火相激,恰似沸油泼雪,最是暴烈难测。更紧要的是——巳火本为岁君,代表今年气运根基,遭两重亥水当头冲击,犹如帝星受侵,天枢动摇。这般激烈冲克,天地气机必然紊乱,火德失序也在情理之中。
那日黄历明明白白写着:忌“出火”。寻常百姓只当是莫要搬迁灶神,却不知这“出火”二字最要紧的,是警示所有用火之事皆需慎之又慎。偏生司苑监那日要在七曜阁检修灯烛,这岂不是明知故犯?更蹊跷的是当日还忌“祈福”,可见天地闭塞,神明不聆。这般时日,本当闭门静守,却行险躁之事,岂非自招祸殃?
就在贞晓兕胃痛难忍,倚榻休憩的当日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震惊了整个长安。
起火地点并非城内,而是城南临近终南山的一处皇家庄苑—— “七曜阁”。此地本是前朝一位笃信道教的亲王所建,依山势修筑了七座彼此以飞廊相连的高大楼观,分别以日、月、金、木、水、火、土命名,楼高皆超过十丈,斗拱飞檐,极尽奢华,用以观测天象、祭祀神灵。今上即位后,虽不甚喜其张扬,却也未加拆毁,只命人封存看守,偶有重臣或番邦使节来访,会引至远处观赏其奇伟。
然而此刻,这七座象征着星辰秩序的木构巨兽,却成了烈焰最佳的食粮。不知何故,“火曜阁”率先冒出浓烟,其时恰有山风助势,火舌迅速舔舐过干燥的梁柱楼板,沿着飞廊疯狂蔓延。不过顷刻间,七座高楼已陷入一片熊熊火海,黑烟滚滚,直冲云霄,将半边天空都染成了不祥的暗红色。远远望去,如同七支巨大的火炬在南山脚下疯狂燃烧,噼啪作响的爆裂声即便相隔数十里亦隐约可闻。
长安城为之哗然。金吾卫、京兆府、乃至宫中的龙武军都被紧急调动,奔赴救火。百姓们涌上街头,惊恐地望着城南那冲天的烟柱,议论纷纷。太史局的官员们面色凝重,私下交换着不安的眼神——荧惑守心,天象示警,竟以如此酷烈的方式应验!
消息传进修政坊官舍时,贞晓兕正因服了汤药而昏昏欲睡。闻听“七座高楼失火”,她猛地从榻上坐起,胃部的绞痛瞬间被巨大的惊骇取代。梦中景象与眼前听闻的现实严丝合缝地重叠在一起!那不仅仅是梦,是预感?还是……她不敢深想,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她推开窗,望向城南那片被火光映红的天空,浓烟如同巨龙,扭曲着升腾。手中那块羊脂玉佩被紧紧攥住,冰冷的触感让她保持着一丝清明。
“下官昨日特去残址远观,那七曜阁的建址果然大有蹊跷。楼宇正对曲水反弓之处,正是风水大忌“反弓煞”,主破财伤丁;更兼三条巷道斜刺交冲,形成“剪刀煞”,这等格局最损家宅安宁。寻常年月或可凭人力镇服,偏生今年正值九紫离火运开端,离火属南,主烈焰焚毁。诸煞得火运加持,犹如干柴遇火镰,星火便可燎原。
说来惭愧,那夜下官胃痛骤烈,如今想来,怕是肉身凡胎亦感应到天地间那股躁动火气。《黄帝内经》有云“天地气交,万物由之”,这般干支冲克、风水激荡的凶局,岂止显现在楼阁?便是你我脏腑气血,亦难免受其扰动。
故而这场大火,实乃天时、地利、人事三者在离火大运中交汇碰撞所致。
看似偶然,细究之下,种种征兆早已昭然若揭。只恨世人多怠慢,未能参透这天人感应的玄机。”
她想起萧嵩在河西,面对纷繁复杂的局势,那份“外温内断”的沉稳,那份抽丝剥茧、直指核心的智慧。眼前的灾异,朝野的恐慌,流年的不利,胃中的隐痛……这一切混乱的丝线,似乎也亟待这样一种智慧来梳理。
胃痛仍在持续,像一种无声的警示,提醒她身体内部的不调和,亦如这突发的天灾人祸,昭示着帝国肌体某处的隐患。
夜色渐深,七曜阁的烈焰仍在燃烧,映得长安夜空一片诡谲的橙红。贞晓兕独立窗前,身影单薄却挺直。她知道,这个流年,注定不会平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