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0章 看尽千帆后的守护(2/2)
贞晓兕在宫门外不远处等候,见张说与源乾曜一同出来,且气氛不似往日紧张,便迎上前去。
“谢谢你。”她看着他,轻声道。这三个字,包含了太多复杂的情绪。
“不必谢我。”张说轻轻摇头,目光扫过她依旧清丽的容颜,语气诚挚,“是你…让我重新记起了为官的初心,记起了有些事,比一场虚华的典礼更重要。”
三人罕见地并肩走在洛阳宫城外的长街上。雪已停歇,冬日的阳光洒在皑皑积雪上,折射出万千细碎的光华,竟有些刺眼。
“其实,封禅之事,陛下心意已决,势在必行。”张说忽然开口,打破了短暂的宁静,声音带着一丝看透的无奈,“我能做的,也只是借力打力,尽量拖延时间,为百姓争取喘息之机,减轻一些他们的负担。这已是我目前能力范围内,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他追求的“完成”,终究不得不向现实妥协,变成了一个“未完全”的解决方案。
源乾曜闻言,沉重地点了点头:“老夫明白。尽人事,听天命。我等为臣子,但求心安,但求无愧于俸禄,无愧于黎民罢了。” 他所坚持的“不完成”,也部分地得到了接纳。
贞晓兕看着身旁这两个在朝堂上时常针锋相对、代表着不同理念的男人,此刻却因为一份共同的、对生民的关怀而暂时站在了一起,心中不禁感慨万千。这或许就是政治,也是人生,充满了妥协、权衡与未尽的遗憾。
数日后,贞晓兕启程返回山东,去协助同道落实赈灾事宜。临行前,她鬼使神差地,独自一人去了长安城外的无相寺。
王皇后的灵柩依旧暂厝于此,等待着那个或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风光大葬的时机。寺中香火冷清,只有几个年老的女尼,跪在蒲团上,敲着木鱼,念诵着往生咒,声音平缓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超度的并非一个曾经母仪天下的皇后,只是一个寻常的、未能善终的幽魂。
她在灵前敬了一炷香,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牌位上那个冰冷的谥号。她为这个可怜的女子默哀,也为所有被时代洪流、被权力博弈所裹挟、身不由己的普通人祈祷,其中,或许也包括她自己和张说之。
“师姐。”熟悉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宇中响起,那个声音再次如影随形。
她这一次没有惊讶,甚至没有回头。仿佛知道,他一定会来。
“你怎么来了?”她问,语气平静。
“来送送你。”张说走到她身侧,也取过三炷香,在长明灯上点燃,恭敬地插入王皇后灵前的香炉,“也来…送送皇后娘娘。”
两人并肩而立,默默地看着那香火明明灭灭。殿堂幽深,光线昏暗,只有佛像前的长明灯,跳跃着微弱而温暖的光晕。
“我已草拟奏章,”张说忽然低声开口,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奏请陛下,追复皇后位号,以皇后之礼,祔葬于敬陵。”
贞晓兕猛地转头,惊讶地看着他。在皇帝态度不明、众人避之唯恐不及的时候,他此举无疑要承担极大的政治风险。
“那日在此,”张说的目光依旧落在牌位上,语气沉郁,“看见皇后娘娘的灵位如此冷清,想起她当年初入王府时,也曾与陛下琴瑟和鸣,也曾有过贤德之名…不过短短十余年,竟落得如此境地。可见这世间权势荣华,不过是过眼云烟,镜花水月。重要的是…俯仰无愧,心内安然。” 他这番话,像是在说王皇后,又像是在说自己。
步出阴冷的殿宇,寺门外,冬日难得的夕阳正散发着最后的热量,金光万道,洒在雪地上,也洒在两人身上。
张说从袖中取出一支木簪,样式极其朴素,没有任何纹饰,只在簪头雕成了一朵含苞的梅花形状,木质温润,看得出是旧物。
“二十年前,在终南山,用那棵你我最喜欢的桃树的枝干雕的。”他轻声道,将木簪递到她面前,“一直想送你,却总是…阴差阳错,没有机会。如今物是人非,只当…留个念想吧。”
贞晓兕看着那支木簪,眼前瞬间弥漫起终南山那片灿烂的桃花林。她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这份迟到了二十年的礼物,指尖触及那温润的木质,仿佛还能感受到当年阳光的温度。
“我…也有物送你。”她沉默片刻,解下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佩剑“守心”,“这把剑,跟了我二十年,饮过风霜,会过豪杰,也守护过无数该守护的人与事。今日…赠予你。望你…日后在朝堂之上,无论遇到何种艰难抉择,都能持守本心,不忘今日洛水之言。”
张说郑重地双手接过佩剑,指尖抚过剑柄上那个早已磨得光滑的、稚拙的“兕”字,重重地点了点头。
两人相视一笑,眼中皆有水光闪动,所有二十年的爱怨嗔痴,所有“未完成”的遗憾与纠缠,仿佛都在这夕阳下、在这交换信物的仪式中,得到了某种程度的释然与安放。这并非真正的结束,而是一种承认,承认那段感情的永恒未完成,并与这份“未完成”和解。
开元十三年的冬天,终究还是过去了。
在张说与源乾曜或明或暗的共同努力下,王皇后最终被追复了位号,虽未大肆宣扬,但也算是以皇后之礼,得到了一个相对安稳的归宿,她那悬而未决的身份,得到了一种形式上的“完成”。
封禅大典最终延期至来年秋天,同时,朝廷拨付了巨额钱粮用于赈济山东灾民,一系列减免赋税的政策也随之颁布。
源乾曜依旧做着他的“政坛不老松”,在关键处发挥着平衡与坚守的作用;张说也继续稳坐中书令之位,推动着他的新政,只是行事之间,似乎多了一份不易察觉的审慎与沉淀。
贞晓兕回到山东,凭借其在江湖上的声望与力量,积极协助官府落实赈灾事宜,救活了无数濒临绝境的百姓。
每当夜深人静,独对孤灯时,她会取出那支桃木簪,在灯下细细摩挲,想起洛水边的坦诚对话,想起无相寺外那场沐浴在金色夕阳下的、仪式性的告别。
那支簪,她从未簪上发髻,只是妥帖收藏。
而张说的书房里,从此多了一把名为“守心”的剑,与满屋的经史子集、公文奏章悬挂在一处,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和谐。有好奇的访客问起,他只淡然一笑,说是故人所赠,佑他守住为官、为人的本心。
历史,依旧沿着它既定的轨迹隆隆前行。
开元十四年秋,声势浩大的封禅大典终于在泰山之巅如期举行,旌旗蔽日,仪仗煊天,玄宗皇帝在张说等人的辅佐下,完成了这场旷世盛典,向上天报告了他统治下的“成功”。虽然沿途百姓的负担已因前期的赈济和延期而大大减轻,但那耗费的巨大民力物力,依旧在史书的缝隙里,留下了淡淡的阴影。
据说,在泰山之巅,当玄宗虔敬地祭拜昊天上帝时,一阵突兀的山风穿过仪仗,带来远处隐约的、似真似幻的歌谣声。有耳尖的近侍听出,那调子,唱的竟是许多年前,王皇后以王妃身份省亲时,向沿途百姓抛洒铜钱祈福的旧事。是幻听,还是冥冥中的某种暗示?无人得知。
皇帝在那瞬间微微愣神,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击中了心事。一直紧随其侧的张说敏锐地察觉到了,立刻趋步上前,恭敬地递上早已备好的玉册,将皇帝的思绪拉回这盛大的现实。
玉册之上,用工整严谨的楷书刻写着:“天岁甲子,皇帝臣某,敢昭告于昊天上帝”——那个代表皇帝名讳的“某”字,被朱砂填得格外浓重,红得刺眼,重得像要把“李隆基”这三个字,连同开元十三年冬天所有的悲伤、挣扎、妥协与未竟之情,都永远地钉封在这座历史的山巅,钉封在这份“完成”的盛世记录里。
只是,在那浩浩荡荡的封禅队伍的最末尾,参与典礼的官员与护卫们都不曾注意到,一个身着红色江湖劲装的女子,曾远远立于某处僻静的山崖,沉默地遥望着山顶那繁华喧嚣、宛如仙境的仪仗。风吹起她的长发,她抬手,轻轻将一支样式朴素的桃木簪,在发间簪稳,然后,毫不留恋地转身,步履坚定地消失在泰山深处缭绕的云雾之中,再也没有回头。
有些情缘,或许本就无需一个世俗的、圆满的相守。只要在彼此的生命长河里,曾真诚地照亮过对方,并且在漫长的岁月后,依然能促使对方记起最初的、那个更好的自己,那么,这份永恒的“未完成”,本身或许就是它最完满的形态。
它不曾被现实的琐碎与岁月的尘埃所磨损,永远保持着最初的模样,鲜活,深刻,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却也因此,而拥有了对抗时间的力量。
而那把名为“守心”的剑,直到张说临终之前,都一直静静地悬挂在他的书房里。
剑柄上那个小小的、刻工稚拙的“兕”字,被他无数个深夜独自批阅奏章、权衡利弊的间隙,无意识地反复摩挲,早已光滑如镜,清晰地映照出书案上跳跃的烛火,映照着一个帝国由盛转衰的风云变幻,也无声地映照着一对情深缘浅的有情人,那跨越了半生时光、却始终“未完成”的遗憾与牵挂。
然而,无人知晓的是,她并未远走天涯。在接下来的数年里,一个戴着帷帽、医术精湛的游方郎中,时常出现在长安城郊,偶尔,也会在张说府邸后巷那家专治跌打损伤的医馆里坐堂。她远远地望着那相府的车马出入,听着市井间关于张相力主改革、与各方势力周旋的传闻,看着他一步步走向人生的巅峰,也看着他渐渐积劳成疾,鬓边华发早生。
有些故事的结局,并非表面所见。
开元十八年,朝堂风云突变。张说因遭政敌构陷,被罢免中书令之职,贬居府邸,形同软禁。昔日门庭若市的相府,一夜之间车马零落,树倒猢狲散。年过花甲的张说,在政治生涯轰然倒塌的打击下,一病不起。
也正是在这个寒冬,一个自称“兕娘”的医婆,持着一枚看似普通的桃木簪信物,叩开了相府那扇冷清的后门。她对着将信将疑的管家,只平静地说了一句:“故人来践约,守心亦守人。”
从此,张说病榻前,多了一个沉默寡言、却照料得无微不至的身影。她煎的药,总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熟悉的梅花冷香;她施的针,能稍稍缓解他郁结的心脉与沉疴。在那些被病痛与失意折磨的漫漫长夜里,时而昏沉、时而清醒的张说,总能感觉到一只温暖而稳定的手,握着他枯瘦的手腕,仿佛在渡给他生命的力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