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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5章 一三三三章 西贡铜污(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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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乐十五年的盛夏,以一种近乎暴戾的方式降临在西贡。

太阳从清晨起就悬在九龙江三角洲的上空,像一块烧红的烙铁,将整片土地烤得发烫。湄公河在旱季露出黄褐色的河床,主河道的水流变得缓慢而黏稠,带着上游冲刷下来的腐殖质和热带丛林的气息,在灼热的空气里发酵出腥甜又微臭的复杂味道。

西贡城的轮廓,就在这蒸腾的水汽中微微扭曲着。

这座由南迁交趾人用了四年时间,在水真腊旧地普利安哥聚落基础上建起的都城,此刻正赤裸裸地展露着它所有的矛盾与生机。没有交州城那种经过规划的整齐街巷,西贡的扩张更像是藤蔓的本能生长——以夯土筑起的简易王宫为中心,竹木结构的民居、商铺、作坊沿着几条勉强压实的土路向四周蔓延,再向外,便是新开垦的稻田和尚未完全清理的次生丛林。

热浪舔舐着一切。夯土路面被晒得发白,踩上去能感到透过草鞋底传来的灼热。竹木建筑的缝隙里,蝉鸣嘶吼般连成一片,与远处码头苦力的号子声、集市里的叫卖声、还有某处工地上木槌敲击的声音混杂在一起,构成这座城市盛夏的底色。

正午时分,西贡主码头。

几十艘大小船只挤在略显狭窄的河道里,有本地芒人的平底渔船,有从占城、暹罗来的商船,也有几艘船体明显更大、挂着「明海商会」旗帜的蒸汽驳船——它们在这一片帆樯如林的景象中格外显眼,烟囱里冒出的黑烟笔直上升,在无风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让开!让开!明货到了!」

一队光着上身、皮肤晒得黝黑的苦力正喊着号子,从一艘明国驳船上卸货。他们脊背上汗水汇成溪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搬运的货物用防水的油布包裹着,但从形状和苦力们小心的动作看,应当是铁器——可能是农具,也可能是某种机械部件。

码头监工是个四十来岁的芒族汉子,脸上有道旧疤。他手里拿着竹片制成的货单,用夹杂着芒语和生硬岭南官话的口音大声指挥:「此批铁犁头直接运去城北农具坊!那几箱‘明矾’(化肥)小心些!摔了把尔等卖了都赔不起!」

不远处,另一处泊位旁,几个穿着略显体面、但衣料已洗得发白的旧朝士人模样的男子,正围着一艘从交州来的客货两用船低声议论。他们看着船上卸下的货物:除了常见的布匹、瓷器,还有几口木箱,上面贴着「交州印书馆」的封条。

「听闻是北边新出的‘农桑辑要’,还有‘算术启蒙’。」其中一人低声道,语气复杂,「明人倒是大方,此种书也肯卖。」

「大方?」另一人冷笑,「让尔学他们的法,用他们的器,日后好乖乖种地纳粮罢了。真传国之术,岂会轻易予人?」

「可……听闻交州那边,用了明人教的新稻种和此‘明矾’,亩产真能增三成……」

几人陷入沉默,只是看着那几箱书被搬上一辆牛车,沿着尘土飞扬的土路往城里去了。热风吹过,掀起书箱盖布的一角,露出里面崭新书册的边沿——是质量上佳的明国纸张,与他们记忆中李朝宫中那些易脆发黄的书卷截然不同。

离开码头,进入西贡最主要的市集区,热浪中混杂的气味更加浓烈起来。

鱼露的咸腥、热带水果熟透后甜腻近腐的香气、烤制食物的焦香、牲畜粪便的味道、还有人体汗液在高温下发酵的酸馊……所有这些气息交织在一起,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

集市沿河而设,棚户简陋,地面泥泞——前夜的雷雨留下了积水坑,在烈日下蒸腾着水汽。摊贩们大多在竹棚下经营,货物琳琅满目却层次分明:

靠河的一侧,多是本地出产。竹筐里堆着新收的早稻米,颗粒不如北边的饱满;瓦缸里腌着各种鱼虾;蕉叶包裹着芒果、红毛丹、山竹;还有晒干的草药、粗糙的陶器、手工编织的席帽。

往里走,则渐渐出现「外货」。占城来的鱼干色泽更深,带有特殊的海腥;暹罗商贩摊开色彩艳丽的丝绸和棉布;偶尔能看到高棉人出售的象牙雕刻和小粒宝石——但成色显然不及那些通过明国商路流转的精品。

而最引人注目的,永远是那些挂着「明货」招牌,或用芒语汉字混杂写着「大明好物」的摊位。这里货物的摆放都显得更整齐:铁锅锃亮,大小制式统一;瓷碗胎薄釉润;颜色鲜艳的「明锦」被小心地悬挂展示,避免沾上尘土;甚至还有玻璃镜——虽然只是巴掌大的小圆镜,价格却抵得上一头牛,被锁在木匣中,只在有顾客认真询问时才谨慎取出。

「来看来看!正宗的舟山明锦,吸汗透气!」一个显然是明裔的商贩操着带闽地口音的官话吆喝着,他面前堆着的布匹颜色确实比旁边暹罗货要正,质地也更细密。

几个芒族妇女围在旁边,用手小心地摸着布料,低声用芒语交谈着价格。她们身上穿着传统的芒族短衣,但衣料已是明国产的棉布,只是染成了芒人偏爱的深蓝和赭红色。

集市中央的空地上,搭着一个简易的凉茶棚。几张破旧的竹桌旁坐满了人,大多是干完活的苦力、赶集歇脚的农夫。一碗碗深褐色的凉茶——用本地草药和少量茶叶熬煮,再兑入河水和粗糖——被快速地端上桌,又在更快的速度下见底。人们在这里交换消息,语言混杂:

「听说了吗?北边交州城,现在晚上有‘电灯’了!亮得跟白天似的!」

「胡扯!那是雷公住的地方吧?」

「真的!我表兄上月跟船去交州,亲眼所见!就在那个什么银行大楼……」

「明人就会弄这些奇技淫巧。咱们大王宫里,不还是点油灯?」

「油灯怎么了?祖宗传下来的,实在!」

「实在?尔夏天点一盏油灯试试,热不死尔,蚊子都能给尔烤焦……」

哄笑声中,话题又转到今年的收成、上涨的米价、或者河对岸高棉人最近的动静上。有人低声说起,王太子李阳焕下个月满十八,宫里可能要有动作了;立刻有人使眼色制止,于是话题又转回家长里短。

与市井的喧嚣燥热相比,王宫区要安静许多,但这种安静里透着另一种沉重。

所谓王宫,不过是比普通民居规模更大、用料更考究些的建筑群。围墙是用夯土和竹筋垒成,刷上了白垩,但在雨季的冲刷和此刻烈日的曝晒下,已经斑驳剥落。主殿的屋顶铺着从北方运来的青瓦——这是杜倚兰坚持的,她说要有故国的影子——但在周围一片棕榈叶或茅草覆盖的屋顶中,反而显得有些突兀。

午后,正殿后的偏厅。

窗门紧闭,以阻挡热浪,但也让室内光线昏暗,空气凝滞。几盏油灯点在角落,火苗几乎不动,散发出动物油脂燃烧特有的气味。

杜倚兰坐在一张硬木椅上,没有穿厚重的朝服,只着一件素色绢衫。她手里拿着一份奏报,是杜英武从与高棉接壤的河仙镇送来的。上面说,高棉边境的几个寨子最近加强了巡逻,象兵出现的频率增高,似乎与北方明国在金兰湾增派驻军有关。

她放下奏报,揉了揉眉心。三十多岁的年纪,在南洋的湿热和四年的劳心劳力下,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

「阿姐。」杜英武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他刚刚回宫,铠甲未卸,带着一身热气和外头的尘土味走进来。

「边境情况如何?」杜倚兰直接问道。

「暂时无虞。」杜英武在对面坐下,自己倒了碗凉茶一饮而尽,「高棉人只是紧张,不敢真动手。他们现在怕明国,胜过怕我等。」

这话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苦涩。曾几何时,大越与高棉在边境上争雄,何曾需要借他人的威风来震慑对手?

「明国在金兰湾增兵的事,确认了?」杜倚兰问。

「确认了。又来了两艘大舰,叫什么‘镇远’、‘靖远’。现在整个占城海岸,明国的船比占城自己的战船还多。」杜英武顿了顿,「阿姐,我回来的路上,在码头看到明人的船又在卸货。此次除了铁器,还有……书。」

「书?」

「农书、算书,还有一些杂学。」杜英武的表情复杂,「码头上几个旧臣在议论,说明人这是要‘教化’我等,让我等永远种地。」

杜倚兰沉默片刻,忽然问:「尔怎么看?」

杜英武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阿姐会反问。他思索了一会儿,才缓缓道:「若这些书真能让稻子多长,让工匠技艺精进,那……看看也无妨。我等现在缺的,不就是这些实在的东西吗?」他看了眼阿姐的脸色,补充道,「当然,治国之道、兵法典籍,决不能让他们染指。」

杜倚兰不置可否,只是将目光投向窗外。透过窗棂的缝隙,能看到宫墙一角,更远处是西贡城低矮的屋顶和袅袅炊烟。

「英武,」她轻声说,「尔说,我等在此建起的,到底是什么?」

杜英武一时语塞。

「是‘大越’吗?」杜倚兰自问自答,「可升龙已经不姓李了。是‘粤南国’吗?这国号都是明人给的。」她转过头,看着弟弟,「二百万人跟着我等南迁,是因为信我等能带他们重建故国。可我等现在做的,是在南洋的蛮荒之地,学着明人的法子,种着明人改良的稻种,用着明人卖的铁器……甚至,连孩子们念的书,都快要变成明人的文字了。」

她的声音很平静,但杜英武听出了其中深藏的疲惫与迷茫。

「阿姐,」他低声道,「至少我等还活着,还有土地,还有兵。只要人在,地在,刀在,就总有希望。李朝在的时候,我等不也向宋称臣过吗?权宜而已。」

「权宜……」杜倚兰重复着这个词,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苦笑,「就怕权宜着权宜着,就变成真的了。」

这时,门外传来侍从的声音:「大王,左相杨相公、右相黎相公求见。」

杜倚兰瞬间收起了所有情绪,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沉静:「请。」

夕阳西下时,热气终于开始消散。

西贡城没有城墙,它的边界是逐渐模糊在稻田和丛林中的。此刻,站在王宫唯一一座两层小楼的露台上,可以看见整座城市渐渐被暮色吞没。

东边的码头区,还有零星船只靠岸,灯笼开始点亮。市集大部分已经收摊,只有些卖吃食的摊子还冒着炊烟。民居里,油灯和烛火次第亮起,星星点点,在渐浓的夜色中明明灭灭。

没有电灯,没有交州银行大楼那种刺眼的光明。西贡的夜晚,是靠千百盏如豆灯火照亮的。光线温暖,但微弱;能照亮一屋一室,却照不亮整条街道,更照不透这座城市未来的方向。

杜倚兰独自站在露台上,没有让人点灯。她看着脚下这座自己一手推动建立的城市,看着那些灯火,看着更远处黑暗中的丛林和河流。

四年了。

从升龙城破,到漂泊琼州,再到领着二百万人南迁至此,在一片蛮荒中砍伐丛林、填平沼泽、修筑房舍、开垦农田……其中的艰辛,不足为外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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