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4章 一三三二章 南奔北属(1/2)
九龙江(湄公河)入海处,咸水与淡水在此缠绵搏斗,冲刷出无数港汊与沙洲。其中一处被本地人称作「淎艚」的深水湾,三面环抱着低矮的红树林丘陵,一面朝向浩瀚的南海。往年此时,这里唯有渔船两三,鸥鸟盘旋,潮声单调。然而永乐十五年的这个盛夏,淎艚湾彻底变了模样。
湿热的季风裹挟着咸腥水汽,掠过新辟的深水码头。这里原是一片长满红树林的泥泞滩涂,如今被硬生生拓出百丈见方的港池,条石垒砌的防波堤像巨臂般伸入南海,拦住了外海的浪涌。堤内,水面平静如镜,倒映着几艘正在装卸的明式蒸汽驳船和更多传统乌艚、广船的影子。
晨雾未散,空气中已弥漫着钢铁与木材被切割、炙烤的复合气味,其间混杂着热腾腾的米饭与鱼露早餐的香气。海湾北侧,一片占地广阔的厂区沿着海岸线铺开,高耸的竹木脚手架尚未完全拆除,露出里面以青砖与硬木为主体、顶部覆盖着明国运来的波浪形镀锌铁皮的多座巨型厂房。最显眼的,是那三座长达三十余丈、形如倒扣巨舟的「船材联合加工坊」。巨大的厂门敞开着,隐约可见里面被粗大绳索悬吊着的、正在被刨削成特定弧度的巨木龙骨,以及一旁堆积如山的、闪着冷光的铜质铆钉与铁制肋材。
厂区占地极广,清一色的青砖水泥建筑,屋顶覆着明国运来的波浪形铁皮,在烈日下反射出刺目的白光。最高那座厂房屋顶,竖着一根粗大的铁烟囱,此刻正吐出滚滚浓烟,与九龙江上空永远蒸腾的水汽混在一起,形成一片灰蒙蒙的雾霭。
烟囱下,是锻锤的轰鸣。那是明国工程师带来的蒸汽锻锤,每一次落下,都震得地面微颤,将烧红的铁坯锻打成船用龙骨、肋材、或是锚链的环扣。厂区内,轨道纵横,小型蒸汽机车拖拽着满载钢坯、铜管、硬木料的平板车,在车间之间穿梭。空气里弥漫着煤烟、铁锈、热油和新鲜刨花的混合气味。
这便是「淎艚船舶配件厂」,明海商会与粤南王室合资、经粤南右相黎文伯多方奔走,最终从「南洋经济互助发展银行」争取到的第二期重点项目。厂区正门处,一块巨大的木牌上用汉芒双语写着厂名,下方还有一行小字:「粤南国工部特准设立,专营各类中小型木质、铁骨船体构件、帆索配件及铜铁铸件」。
天色刚蒙蒙亮,厂区内外已是一片喧嚣。数千名穿着统一靛蓝色粗布短褂、头戴斗笠的工人,正从四面八方涌向各工坊的入口。他们大多数是近年南迁的交趾青壮,面孔黝黑,眼神里既有对新生活的期盼,也残留着离乡背井的茫然。工头们——其中不少是明国来的老师傅或其亲手带出的本地徒弟——操着夹杂官话和粤南方言的吆喝,指挥着人流。点数声、工具碰撞声、蒸汽动力锯床启动前的嘶鸣声,交织成工业黎明特有的序曲。
「快!一坊的,领今??铜料单!二坊的,昨??那批柚木龙骨打磨进度慢了,王师父火着!」
「三坊铸炉今??试烧第三炉,都精神点!出了闪失,别说工钱,饭都没得吃!」
厂区外的空地上,临时搭建的粥棚和食摊冒着腾腾热气。卖米线的阿婆手脚麻利,用芒语高声招揽:「吃饱了才有力气扛木头!加鱼丸否?」几个刚领了第一旬工钱(崭新的、略有些皱的壹圆、伍角明元塑料钞)的年轻工人,挤在摊前,既兴奋又小心地数着手中的「仙器」(他们对明元塑料钞的称呼),讨论着是吃碗加肉的,还是省下钱来托回乡的船工捎给北边的家人。
海湾南侧,景象则截然不同。这里原本是一片布满嶙峋礁石和洁白珊瑚碎屑的狭长沙滩,背后是连绵的椰林和木麻黄防风林。如今,礁石部分被巧妙清理,留出平缓的入水区;沙滩被仔细筛过,铺上了从更远处运来的细沙。几十座高脚茅草亭和竹木结构的简易客栈、酒肆沿海岸线错落搭建起来,漆成蓝白或黄绿相间的颜色,在碧海蓝天下显得格外醒目。一条新修的、以碎石和贝壳压实的道路,蜿蜒连接着这片新兴的「珊瑚海滩」与几里外的配件厂及主要居民区。
清一色两层高的「明式南洋风」小楼,底层开设着各色店铺:海鲜酒楼、茶肆、绸缎庄、金银铺、甚至还有一家挂着「明海书局分号」招牌的书店。楼上多是客栈,悬着「望海楼」、「听涛阁」之类的匾额,窗户敞亮,挂着竹帘。
虽说是「旅游区」,设施仍显粗陋,却洋溢着一种野蛮生长的活力。早起的客栈主人正用长长的竹竿挑下晾晒的彩色布幌;渔家女子在浅水处摆开一筐筐昨夜捕获的、犹自蹦跳的鲜虾和奇形怪状的海贝;几个明显是来自占城或更远方暹罗的商人,穿着丝绸长衫,好奇地打量着这片新开发的海滩,用半生不熟的官话与本地向导讨价还价,商议包下一整座草亭「赏海景、谈生意」。
真正让此地开始名声外传的,是那片近岸的珊瑚礁。海水清澈见底,阳光透过水面,在五彩斑斓的珊瑚丛间投下变幻的光影,各色小鱼穿梭其间。一些胆大的本地少年,早已充当起「游水导赏」,只需几个铜板,便能带着旱鸭子客商,扶着一块大木板,扑腾到礁盘边缘,一窥水下奇景。甚至有传闻说,从明国来的几位「格物生」(实习生),带着奇怪的玻璃镜片和纸笔,在此测量水温、记录珊瑚种类,说是奉了金陵「自然格物院」的指令。
「见否?彼边带眼镜的,即明国来学生哥。」卖椰子的老汉倚着树干,对旁边歇脚的码头力夫努努嘴,「听说他们在画海图,还要将这海底的『花石』(珊瑚)分门别类。此世道,连石头都要读书哩!」
力夫灌下一口清凉的椰汁,抹抹嘴:「管他呢。他们来他们的,咱们卖咱们的椰子。此一个月,我在此片沙滩卖椰子赚的,比在码头扛包半月还多。我家那口子也在彼边新开的『海味食肆』帮工,一日能挣三十文!此『旅游』,是个好物事!」
这「好物事」带来的变化,远不止几个摊贩。新建的客栈需要伙计、厨子、洗衣妇;往来运送货物和旅客的小艇需要船夫;维护海滩清洁、看守物品需要人手;甚至出现了几个识字的落魄士人,摆摊代写家书,或为商铺题写招牌。粗略算来,围绕这片初具雏形的海滩,直接间接赖以谋生的,已不下两三千人。
而这,仅仅是与海湾南侧相连的、更庞大就业网络的一角。
店铺门前,都撑着宽大的竹棚或布篷,摆放着桌椅。此刻虽值午后最闷热的时辰,棚下却坐了不少客人。他们大多身着交州流行的轻便绸衫或细麻夏装,摇着折扇,面前摆着冰镇椰子、凉茶,或是从粤南山林采来的稀奇果品。说话声、笑谈声、跑堂伙计清脆的吆喝声,混着不远处工厂隐约的轰鸣,形成一种奇特的交响。
这些人,十之八九来自北方的交趾故土,来自大明广南南路交州、演州、驩州、谅州等地。
「陈掌柜,此鲜榨椰汁,比交州城里的醇厚!」一个面皮白净、戴着玳瑁眼镜的中年商人呷了一口杯中乳白色液体,满足地叹道。他是交州城「隆昌号」的东主,姓张,名启礼,专做五金生意。此次南来,一是为自家在交州的工坊采购一批船用紧固件,二也是听闻这新建的「淎艚镇」别有洞天,特意来开开眼界,顺带消暑。
他对面坐着的陈姓商人,来自演州,闻言笑着点头:「张兄说的是。交州如今样样好,只是市面繁荣了,物价也水涨船高。一碗上好冰酪,敢要五十文!君看此处,」他指了指面前精致瓷碗里盛着的、点缀着红豆和果脯的甜品,「用料实在,手艺亦不差,才三十文。伙计还格外殷勤!」
殷勤,是这「珊瑚海滩」所有店家伙计的共同标签。
张启礼抬眼,恰好看见旁边海鲜摊的老板娘——一个约莫三十出头、肤色微黑的粤南妇人,正手脚麻利地为另一桌客人处理一条石斑鱼。那桌客人显然是刚从码头下来的船主,说话嗓门颇大,带着浓重的谅州口音。妇人脸上堆着近乎谄媚的笑容,用略带升龙腔调的官话连连应和,手上刀光飞舞,鱼鳞纷落,开膛去脏,清洗入盘,动作行云流水。
「阿梅,快些!客官等着下酒呢!」她回头,用芒语朝摊后喊了一句。
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女应声端出一盆清水,低着头,快步走来。她穿着粤南常见的窄袖短衫和宽腿裤,布料普通,但浆洗得干净。经过张启礼这桌时,少女飞快地抬眼瞥了一下,目光在张启礼手边那把描金折扇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垂下,脸颊似乎红了红。
张启礼心中微微一动,随即涌起的是一种混杂着优越与感慨的复杂情绪。这少女的眼神,他太熟悉了——那是羡慕,是好奇,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自惭形秽。几年前,若在升龙街头,这样年纪的交趾士绅女儿,看北来商贾的眼神,多半是矜持中带着疏离,甚至隐含鄙夷。如今,乾坤倒转了。
「看见否?」陈掌柜压低声音,用折扇虚指了指那忙碌的母女,「听口音,是正经升龙城里出来的。说不定祖上还是体面人家。如今……」他摇摇头,语气里说不清是同情还是某种微妙的快意,「在此滩涂上摆摊卖鱼,伺候我等这些‘北佬’。」
「人各有命。」张启礼淡淡道,拿起桌上那张印着「交商银行」字号的浅青色塑料钞,用指尖弹了弹。钞纸挺括,发出清脆的声响,正面方腊天王像的雕版线条在阳光下清晰无比,侧光看去,那个透明的「明」字视窗泛着七彩光泽。「当初李朝末路,杜太后南奔,跟去的,自然有跟去的打算。留下的,也自然有留下的活法。只是此活法……」他笑了笑,没再说下去。
选择留下的张启礼,当初并非没有犹豫。族中长辈也有主张南迁,追随「正统」的。但他父亲,一个老成持重的绸缎商,在闭门三日后拍板:「天下大势,已不在升龙。明国虽新,法度森严,然其重商重工,实与我等脾性相合。且看其行事,非一味强横,颇有章法。留下,未必不是机缘。」
如今看来,父亲眼光毒辣。归明入籍后,张家凭借原有的商业网络和迅速学会的明国新式记账、物流之法,生意不但未萎缩,反而借着交州大开发的东风,迅速膨胀。去年更拿到了为永泰煤矿供应部分工具的五金专营权。此次南来淎艚镇,除了采购,他其实还怀着一个目的:考察能否在此设一分号,专营船用五金。这里的船舶配件厂正如火如荼,未来需求必旺。
而对面这些选择南下的「同胞」呢?张启礼目光扫过海滩上那些虽然热闹却终究难掩局促的店铺,那些穿着虽整洁却明显料子普通、式样也落后的粤南伙计,还有远处工厂围墙上隐约可见的、穿着统一蓝色工装但面色疲惫的下工者。他们建设着「自己的国家」,但街头跑着的蒸汽机车、店铺里点亮的电石灯、乃至他们进货时不得不使用的明元钞票……哪一样不是带着北方的烙印?
「听说彼边,」陈掌柜凑近些,用扇子遮着嘴,朝粤南国都西贡的方向指了指,「王宫里用的蜡烛,好些还得从我交州采买。杜太后与太子殿下,日子怕是还没张兄您府上舒坦。」
张启礼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心里却深以为然。舒适不舒适倒在其次,那种仰人鼻息、前途未卜的滋味,才最熬人。他端起椰汁,悠然地又呷了一口。冰凉爽滑,甜度恰到好处。这椰子是本地所产,但榨汁用的简易手摇压榨机,却是交州工坊的出品。连这享受,都离不开北岸的「奇技淫巧」。
「两位客官,可还要添些冰?」一个温和的男声响起。
两人抬头,见是茶肆的掌柜,一个四十余岁的粤南男子,面容清癯,穿着半旧但浆洗笔挺的靛蓝长衫,像个落魄书生。他脸上带着职业化的谦恭笑容,眼神却颇为平静。
「不必了,黎掌柜。」张启礼认得他,听说原是升龙一个私塾先生,南迁后没了营生,便在此赁了间店面,开了这间「清韵茶舍」,卖些寻常茶水点心,兼营代写书信。生意不算红火,但维持生计尚可。
黎掌柜微微躬身,正要退下,张启礼忽然心中一动,叫住他:「黎掌柜,听说你此处也收兑明元?我明日要采买些木材,需些零散铜钱支应脚夫。」
「是,小店确有此便客之举。」黎掌柜点头,「不知张掌柜要兑多少?」
张启礼从怀中皮夹里抽出一张十元面额的塑料钞,随意放在桌上:「先兑这些。按今日牌价?」
黎掌柜双手接过那张浅绿色的钞票,指尖在那冰凉滑韧的材质上微微摩挲了一下,眼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光芒——有敬畏,有无奈,或许还有一丝隐痛。这张轻飘飘的「纸」,能换来他茶舍三五日的流水,能让他给女儿扯一身像样的衣裳,能让他在北岸来的商人面前保有最后一点体面——毕竟,他能提供兑钱的服务。
「今日牌价,一明元兑九百五十粤南文。」黎掌柜的声音依旧平稳,从柜台下取出一杆精细的戥子和小铜锤,「小店收些微手续费,兑给您九千四百文,您看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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