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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34章 一三三二章 南奔北属(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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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张启礼点头。这个汇率,比官方牌价低了些,但在粤南地界私下兑换,已是公道。他知道,这些兑来的铜钱,黎掌柜转头多半会想办法再换成明元,因为向北方进货、缴付一些特许税费,乃至粤南国内有些紧俏货品的交易,都开始默认只收明元了。明元,在这里已是硬通货中的硬通货。

黎掌柜熟练地称出铜钱,用红绳串好,恭敬地放在张启礼手边。那沉甸甸的一串,与那张轻薄的塑料钞,仿佛象征着两种不同的时代,两种不同的命运。

就在黎掌柜转身回柜时,茶舍角落一桌,几个刚下工的粤南船厂工人,正低声用芒语交谈。他们穿着沾满油污的蓝色工装,面前只摆着最便宜的粗茶。

「看见否?又是北边来的肥羊。」一个年轻工人朝张启礼的方向努努嘴,语气酸涩,「十明元,眼都不眨。够咱在厂里干七八天。」

「人家命好,选对了边。」另一个年纪稍大的叹道,「当初要是留在升龙,说不定现在也能穿绸衫,摇折扇,来此使唤咱们。」

「呸!什么选对边?那是数典忘祖!」第三个工人啐了一口,声音压得更低,眼中却燃着愤懑,「跟着妖女,做越奸,倒做出人上人了?君看他们那副嘴脸,拿咱们当什么了?伺候人的猴子?」

「少说两句吧,」年长的工人连忙制止,紧张地看了一眼柜台后的黎掌柜和店外,「被听了去,还想不想在厂里干了?不想干,你家里老娘小妹吃什么?指望你那两亩新垦的旱田?」

年轻工人哽住,愤愤地抓起粗陶碗灌了一大口茶,却被呛得咳嗽起来。咳完了,他抹抹嘴,盯着碗底浑浊的茶汤,忽然闷声道:「……可他们用的机器,是真厉害。那蒸汽锤,一锤下去,咱们以前几个老师傅忙活半天的铁胚就成型了。还有那些图纸,那些量具……我偷偷学了些,管工发现我还算灵光,上月多给了五十文赏钱。」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迷茫:「你们说……咱们在此,给粤南国造战船、商船的骨头,学的却是北边的本事。将来……此船,到底算是谁的?」

桌上沉默下来。只有远处工厂换班的汽笛,拉响了悠长而嘶哑的鸣叫,穿透湿热的空气,在九龙江口回荡。

视线转回海湾核心的深水码头。一座以钢筋混凝土墩柱和厚重柚木板构筑的新式栈桥,如同巨臂伸向海湾深处。栈桥旁停泊着的,不再是往日零星的渔船,而是数艘悬挂着明国日月旗或粤南王旗的中型货船。它们运来的是配件厂急需的煤炭、生铁、铜锭、桐油,以及明国生产的标准化工具;运走的,则是经过粗加工的船肋板材、成捆的缆绳、一箱箱铸造好的铜滑车和铁锚爪。

码头上,真正的重体力劳作在这里。号子声震天响,赤裸着上身、肌肉虬结的搬运工们,沿着颤巍巍的跳板,将沉重的物资卸下,或将成品装船。监工手持皮尺和硬木记事板,大声核对着货单。空气中弥漫着汗水、海腥、铁锈和油脂的味道。

「此批红木料是给三佛齐那艘新订的『福船』备的肋材,黎相国亲自关照过,不能有半点马虎!」一个管事模样的人,指着刚从船上吊下的一根巨木吼道。

「铜锭!第三船铜锭到了!铸坊的人呢?快来接手!验清楚成色!」

码头管理、货物仓储、理货记账、船舶补给、甚至为往来水手提供食宿娱乐……围绕着这个日益繁忙的港口,又衍生出数百个职位。更有一些头脑灵活的商人,开始在这里开设小的修船铺、索具店、船用杂货铺,生意随着船只往来而日渐兴隆。

据粤南国工部与户曹司的联合估算,自淎艚船舶配件厂正式投产及珊瑚海滩初步开放以来,在这片昔日荒凉的海湾周边,直接受雇于工厂、码头、旅游相关行业的青壮男子与妇人,已超过八千。若算上因此带动起来的餐饮、住宿、零售、搬运、小手工业,以及为这些就业者家庭提供服务的行当,说「数万人赖此为生,生机盘然」,绝非虚言。

夕阳西下,海面被染成金红色。配件厂下工的汽笛声悠长响起,蓝色的人流再次涌出。不少人并未直接回家,而是三五成群,走向南边的海滩。劳累一天的工人们,花上几文钱,买上一碗冰镇糖水或一碟炒海虫,坐在沙滩上,吹着带腥味的海风,看着嬉闹的游客和归航的渔船,疲惫的脸上露出些许松弛。

海湾最高处,新建的「望海亭」中,粤南国左将军杜英武与右相黎文伯正在视察。杜英武望着脚下灯火初上、人声渐起的海湾,神情复杂:「不过两月光景,此地竟有如此气象。只是……文伯,此厂子,此码头,看似热闹,核心技艺、订单来源,乃至此盖厂的钱,大半操于明人之手。我粤南,终究只是替人加工些边角料否?」

黎文伯手持一份报表,默然片刻,答道:「将军,饭要一口口吃。若无此『边角料』,何来此近万人的工钱?何来码头税收?何来此片新滩的活气?明人画好了格子,我至少要在格子里,把能吃的米粒先捡干净,积蓄力气。尔看,」他指向海滩上那些欢笑的本地孩童和好奇张望的客商,「人心在渐渐安定,市面在慢慢繁荣。此,便是根基。至于将来……棋盘还大得很。」

海风送来远处客栈隐约的丝竹声和工棚区喧闹的猜拳行令声。杜英武不再言语,目光投向海湾之外,那片暮色沉沉的浩瀚南海。那里,几艘明国巡逻舰的剪影,正如沉默的巨兽,静静伏在航线上。海湾内的喧嚣与生机,与海湾外那无言的威慑,构成了粤南国这个夏日黄昏,最真实的底色。

而码头上,又一批来自明国的标准尺寸钢板正在卸货,撞击声沉闷而规律,彷佛为这个新兴的「淎艚镇」,敲打着无法自主、却又充满现实希望的工业节拍。

黄昏时分,珊瑚海滩迎来了又一轮热闹。海风稍稍驱散了白日的窒闷,各家店铺纷纷点亮了灯笼和气灯。来自交州、演州等地的商人、船主、甚至还有一些休假的小官吏,三五成群,在此聚餐、饮酒、听曲。一家酒楼甚至请来了几位据说原是升龙教坊司的乐伎,弹唱着新近从北方传来的江南小调,曲声婉转,引得不少北客驻足,打赏也格外大方。

银钞,在这里仿佛失去了重量。一碗寻常海胆蒸蛋,敢要八十文;一壶还算入口的米酒,标价两百文;若想请乐伎单独唱一曲,没有半张一元钞(五百文)打底,休要开口。然而,北客们似乎毫不在意。他们笑着,闹着,挥洒着手中或青或绿或紫的塑料片,享受着这种购买力被放大五倍、且服务殷勤备至的快感。

张启礼与陈掌柜等人也在海鲜楼享用了一顿丰盛晚餐,席间谈妥了一笔木材生意。酒足饭饱,他独自沿着海滩散步消食。海浪轻轻拍打着珊瑚碎屑铺就的沙滩,发出细碎的哗哗声。淎艚镇的灯光虽明亮,却只集中在海滩这一线,后方广大的厂区和普通民居,大多沉在昏暗里。

他走到一处稍僻静的礁石旁,正准备转身回去,却听见礁石后传来压抑的抽泣声和低语。

是两个女子的声音,用的是芒语。

「……阿姐莫哭了,今日不是得了不少赏钱吗?那桌谅州客商,虽粗鲁些,出手却大方。」一个年轻些的声音劝道。

「赏钱……是,足足两张一百文的明元钞。」另一个声音哽咽着,带着浓浓的鼻音,「我摸着那票子,心里却像刀割一样。阿爹以前常说,咱家虽不是大富,也是书香门第,女子当知礼守节……可现在,我要对那些人陪笑,斟酒,他们手不老实,我也不能翻脸……就为了这两张纸……」

「为了此‘纸’,阿弟才能继续在书院念书,阿嬷的药钱才有了着落。」年轻的声音也低落下去,「北边来的人都说,如今在交州,女子也能做工,识字多的还能考进电报局、银行,体面得很。可咱们……咱们选了此条路……」

「选了此条路,就莫要再回头看北边了。」年长女子的声音忽然硬了起来,带着一种决绝的凄楚,「再体面,那也是越奸的体面!咱们再难,也是给粤南国干活,给自己人干活!将来太子殿下(李朝皇帝)长大(复位)了,国家强了,总有咱们抬头挺胸的一天!」

「可……可此船厂,此机器,此来来去去的生意,哪一样离得开北边?咱们用的针头线脑,都是明国货……」年轻女子怯怯地道。

年长女子沉默了。良久,才幽幽道:「……所以更要咬牙。现在忍着,学着。把他们的本事都学过来,将来……总有用处。」

脚步声响起,两个女子似乎离开了。

张启礼从礁石后走出,望着她们消失在昏暗中的背影,久久无言。海风拂面,带来凉意,也带来远处酒楼隐隐的笙歌和工厂夜班依然未歇的隐约轰鸣。

他摸了摸怀中鼓胀的皮夹,里面是厚厚一沓明元钞,今日生意的预付定金。这些「纸」,在交州能让他受人尊敬,在这里能让他享受超值的服务,能买来殷勤乃至……某些隐秘的屈从。

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那不是纯粹的得意,也非简单的怜悯,而是一种更复杂的、居于浪潮之上俯瞰漩涡的清明,以及一丝寒意。他知道,这珊瑚海滩的灯火,这淎艚镇的繁华,这看似一边倒的购买力盛宴,其下涌动的,是比九龙江水更深更急的暗流。

北属的人笑南奔的人选错了路,只能卑微伺候;南奔的人骂北属的人数典忘祖,仗着银钞跩模跩样。钞票流转间,划开了一道深深的鸿沟,也缠绕着剪不断理还乱的藤蔓。机器在南圻土地轰鸣,教授着北圻的技艺;北圻的银钞在南圻市场横行,滋养着南圻的生计,也喂养着不甘与愤懑。

这新建的「淎艚镇」,不像它的名字那样,只是船舶停靠的普通码头。它更像一个巨大的坩埚,将新旧、南北、忠诚与背叛、优越与屈辱、希望与绝望,统统投掷进去,在南海的炎夏中无声地沸腾。

张启礼最后望了一眼淎艚镇的灯火,转身走向自己下榻的、灯火通明的「望海楼」。那里,跑堂的粤南小伙计,一定会用最热情的笑容迎接他这位「北来的贵客」。

明天,他还要去船舶配件厂,敲定那批紧固件的最后细节。生意,总要继续做下去。

而九龙江口的夜,还很长。潮水正慢慢上涨,淹没着日间游人留下的杂乱脚印,也将珊瑚碎屑冲刷得更加苍白,在月光下,像一片片细碎的骨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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