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5章 一三三三章 西贡铜污(2/2)
他们活下来了,而且站稳了脚跟。稻子一季一季地种,孩子一年一年地长,西贡的规模也在一点一点扩大。从最初的简易窝棚,到现在有了像样的街道、集市、作坊,甚至开始有了砖瓦建筑。
可是,然后呢?
北方的阴影无处不在。明国的商船每来一次,就带来更多的新奇货物,也带走更多的稻米、香料和木材。明国的工匠偶尔会「应邀」来指导水利或建筑,他们随口说出的技术细节,让本地的匠人目瞪口呆。明国的书开始流入,虽然目前还只是农工杂学,但谁知道以后呢?
更可怕的是那种无形的比较。所有人都知道,同样是被明国掌控,北边的交州现在是什么样子——铁路、电报、电灯、工厂……而西贡,还在用牛车,靠驿马传信,点油灯照明。
杜倚兰不怕艰苦。她能带着二百万人南迁,就做好了吃苦的准备。
她怕的是,在艰苦中渐渐被遗忘,被抛弃,被那种更高阶的文明无声无息地融化、吞噬。怕的是子孙后代有一天会问:我们为什么还要守在这里,守着这些落后的东西?为什么不去北边,去有电灯、有铁路、有工厂的地方?
夜风吹来,带着湄公河特有的水汽和远处丛林的湿意。
杜倚兰抬起头,看向星空。南洋的夜空清澈,星河浩瀚。那些星星千百年不变,照耀过升龙的宫殿,也照耀着西贡的茅屋。
「至少,」她轻声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这片星空,是和李朝时一样的。」
宫墙下,传来打更的声音——这是从北方带来的习惯。更夫用芒语喊着:「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声音在夜色中传得很远,渐渐消散在风声和虫鸣里。
西贡的夏夜,就这样深沉下去。灯火渐次熄灭,人们进入梦乡。明天,太阳还会照常升起,热浪还会席卷一切,码头还会忙碌,市集还会喧嚣,农田里的稻子还会在湿热中生长。
果然,粤南国的岁月静好没有维持太久,高棉的毗耶陀补罗炼铜厂投产后,污染顺流而下,速度比任何人预想的都快。
湄公河在进入粤南国境内后,被当地人称为「九龙江」。其下游三角洲水网密布,土地肥沃,是粤南立国的根基,西贡城便坐落在其中一条主要水道——西贡河之畔。
最先察觉异常的是三角洲最北端芹苴地区的渔民。五月末,他们发现渔获锐减,网上来的鱼许多眼睛浑浊,鱼鳃溃烂。接着是沿岸种植水稻与果园的农人,用河水灌溉后,秧苗出现黄斑,果树落叶。
恐慌在六月中旬蔓延到西贡城郊。城西的皇家制陶坊率先停产——他们依赖河水淘洗陶土,但近日取来的水沉淀后总泛着怪异的金属光泽,烧出的陶器釉面出现不可控的斑点。接着,城内的十几口公共水井相继传出异味,井壁渗出蓝绿色结晶。
粤南国鸿胪寺在接到第十起民间诉状后,终于派出了调查使团。使团溯九龙江而上,沿途取样。水样在随行明国化学师(粤南以每年五百明元雇佣的顾问)的简易检测下,很快得出了结论:水中铜、硫化物含量严重超标,源头指向高棉境内。
七月初三,粤南女王杜倚兰在西贡王宫召见了紧急返回的高棉驻粤南商务代表毗阇耶。
会见地点没有选在正式大殿,而是在王宫侧翼的临水书斋。杜倚兰一身素色常服,未戴冠冕,但眉宇间的寒意让毗阇耶入内便拜伏在地。
「毗阇耶大人,」杜倚兰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锋利,「请尔看窗外。」
毗阇耶抬头,透过雕花木窗,能看到不远处的西贡河码头。往日此时正是船只往来装卸的繁忙时刻,此刻却异常冷清,只有几艘小船停泊。河面上漂浮着些许死鱼,在午后的阳光下泛着惨白的光。
「我粤南立国不过数载,根基全赖此九龙江水系哺育。如今河水污浊,农田受损,百姓惶惶。」杜倚兰缓步走到书案前,拿起一份奏报,「鸿胪寺的检测文书在此,明国化学师签字画押。污染源,直指贵国毗耶陀补罗铜矿。」
毗阇耶汗出如浆:「陛下明鉴,我高棉绝无故意污染友邦水源之意!铜矿扩建,实为两国互利之业,产出之铜材,亦有供应粤南船厂、工坊……」
「互利?」杜倚兰打断他,第一次提高了声调,「我粤南的稻米减产,渔户破产,陶坊停工,百姓汲水需远赴十里之外——此便是贵国口中的‘互利’?」
她将奏报掷于案上:「朕给尔两条路。其一,铜矿立即停产,待贵国建成完善净水之制,经我方查验合格后,方可复工。其二——」
杜倚兰顿了顿,目光如刀:「若贵国以‘国策大事’为由,不能停产,则须补偿我粤南损失。自即日起,凡经九龙江水道运出之高棉货物——尤其是毗耶陀补罗所产铜器——入我粤南口岸,关税加倍。此项加征,直至河水复清、损失偿清为止。」
毗阇耶脸色煞白。关税加倍!高棉如今近四成出口货物(铜器、木材、稻米)需借道九龙江-西贡河出海,转运至西港或直航大明。若关税翻倍,利润将荡然无存,甚至会倒贴!
「陛下!」他叩首哀求,「关税之事,可否容外臣禀报我主,再行商议?或可商议其他补偿方式……」
「朕给尔十五日。」杜倚兰坐回主位,恢复了冰冷的平静,「十五日后,若无令人满意的答覆,加征关税之告示,便会贴满西贡各码头。届时,贵国商船,怕是连我粤南的水关都难过了。」
毗阇耶的急报以六百里加急送至吴哥时,苏耶跋摩二世正在御苑中与阇世安、苏黛姝夫妇查看新培育的「抗病稻」试验田。
读完密报,国王沉默地将纸笺递给儿子,背着手走向巴戎寺方向的高台。夕阳将他孤长的影子拖在石板路上。
阇世安迅速浏览,眉头紧锁:「杜倚兰这是掐住了我们的咽喉。关税加倍,铜业利润全失,还会连累其他货物。」
苏黛姝接过看了,低声道:「父王,污染之事……我们在上海读书时,明国教习讲过‘工业废水’的危害。石灰中和池的图纸,儿媳在毗耶陀补罗时曾与阿普·桑托讨论过,确有实效。只是当时工期与款项……」
「当时王廷批复是‘余事缓议’。」苏耶跋摩二世在高台边缘停下,俯瞰着暮色中炊烟升起的吴哥城,「因为通往西港的轨道尚未建成。我们所有的货物,要想以合理成本出海,除了借道粤南的九龙江,别无他途。」
这是最残酷的现实。高棉自有港口金边,但水浅淤积,大船难入。西港特区设施完善,但货物陆路运抵需翻越崎岖的豆蔻山脉,骡马运输成本高昂且运量有限。唯有借助湄公河-九龙江水道,顺流而下直抵西贡,再转海船,才是经济命脉。
「杜倚兰算准了这一点。」苏耶跋摩二世声音低沉,「她知道我们不敢真让铜矿停产。那是经互银行的第一个大项目,是‘柔佛森林体系’里高棉的位置象征,更是我们偿还贷款、积累资本的指望。停产?明国顾问会第一个反对,经互银行会质疑我们的履约能力。」
他转过身,眼中是国王特有的、混合着疲惫与决绝的光:「所以,她给了第二条路——用我们的铜,来补偿她的损失。」
阇世安立即明白了:「父王是说,接受关税加倍,但……用铜器抵扣?」
「不是‘接受’,是‘协商’。」苏耶跋摩二世走回儿子面前,「关税可以加,但不能是明面上的加倍。那会让我们在各国商人面前颜面尽失,也会让经互银行怀疑我们的贸易环境。要谈成一种……暗中的补偿。」
他思路清晰起来:「你亲自去西贡,见杜倚兰。告诉她,高棉承认对九龙江污染负有责任,愿意补偿。但方式不是关税加倍,而是每年无偿提供一定数量的精铜或铜器,作为‘环境修复之资’。具体数量,可按她估算的损失来谈。对外,关税不变,以免动摇商贾信心。」
阇世安沉吟:「这等于我们变相支付了关税,但保全了颜面。只是……杜倚兰会同意吗?她要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但恐怕也想借关税之事立威,彰显粤南主权。」
「所以她需要台阶。」苏耶跋摩二世目光深远,「你告诉她,高棉与粤南,同是大明体系内的友邦,一荣俱荣,一损俱损。高棉铜业兴盛,未来粤南船厂、工坊获得铜材也将更便利。此为长远之利。眼下污染,高棉承诺立即着手修建净水设施,图纸、工期、监督,皆可请粤南派员参与。而补偿的铜器,她可用于建设、贸易,甚至……转售给明国商人。」
他最后一句意味深长。杜倚兰的粤南国同样需要积累资本,高棉提供的免费铜器,在她手中就是可流通的硬通货。
阇世安深深一揖:「儿臣明白了。明日便启程。」
「还有,」国王叫住他,「告诉杜倚兰,通往西港的轨道已在勘测,最迟三年可通。届时,高棉货物将不再完全依赖九龙江。希望在这三年里,两国能相安无事,各取所需。」
这是暗示,也是警告。粤南的杠杆只有三年有效期。
阇世安王子亲至西贡,规格非同小可。杜倚兰在正式王宫设宴接待,礼仪周全,但谈判在宴后秘密进行。
过程比预想的艰难。杜倚兰最初坚持关税必须明示加征,以儆效尤。阇世安则反复陈述「暗补明不补」对两国商业信誉的共同维护,并抛出了「粤南可派员监督净水工程」的甜头。
拉锯两日,最终达成的密约核心条款如下:
一、高棉国承认毗耶陀补罗铜业生产对九龙江水系造成污染,对此表示歉意,并承诺立即启动净水设施建设,工期六个月。粤南国可派遣两名技术官员参与监督。
二、作为补偿,高棉国自本年起,连续三年,每年无偿向粤南国提供价值五万明元的精铜板或等值铜器(按明国海关公示牌价计算)。交付地点为西贡港。
三、粤南国承诺,不对高棉经九龙江转运货物加征任何公开或隐蔽的额外关税。双方贸易依《柔佛通商条约》原税率执行。
四、此协议为秘密谅解,不入两国公开条约,以免影响各自与第三国(尤其是大明及经互银行)之关系。
签字用印时,杜倚兰看着年轻却沉稳的阇世安,忽然道:「王子殿下,听闻尔与王妃在毗耶陀补罗亲自参与规划,提倡‘一步一阶’的务实之策。朕佩服。但今日之祸,或许正因步伐太急,未顾脚下。」
阇世安收好己方文本,坦然回应:「女王陛下教训的是。发展如渡河,确需时时看清脚下水流,否则恐会殃及池鱼。高棉会记住此次教训。也愿粤南国泰民安,九龙江早日复清。」
离开西贡王宫,登上返回的船只,阇世安屏退左右,独坐舱中。他展开那份密约副本,目光落在「价值五万明元的精铜板或等值铜器」一行字上。
每年五万明元,三年十五万。这几乎是铜业联合体眼下每年净利润的六成。但他知道,父王会批准。因为这笔「补偿」买来的,不止是三年稳定的出海水道,更是时间——通往西港的轨道必须加速了。
他望向船舷外浑浊的九龙江水。河面上,死鱼已被清理,但河水颜色依旧沉郁。下游远处,西贡城的灯火倒映在水中,被涟漪搅碎成一片模糊的光斑。
赤金从高棉的山中流出,染红了炉火,染黑了烟囱,最终染浑了这条哺育千万人的大河。而他们用这赤金铸成的器物,又将作为赎罪的代价,送回下游。
阇世安闭上眼。他想起在上海学堂时,法蒂娘曾念过一首波斯诗人的句子:「我们饮下自己酿造的苦酒,却责备酒杯的形状。」
当时他不甚明了。如今,在这九龙江的夜色里,他尝到了那酒的滋味。
而粤南这夹缝中艰难求存的新生之国,它的未来,正如湄公河下游弥漫的晨雾一样,迷离未定,等待着被下一个烈日驱散,或者被下一场季风雨重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