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7章 一三二五章 荆南重生(2/2)
「铁路一通,水运嘅生意起码去掉三成。」米行的胡掌柜愁眉不展。
「何止啰!」盐行的罗老板冷笑,「听讲工矿局在耒阳探出哒大煤脉,要修支线直通。往后运煤,哪个还用我们的船?」
「那何什搞?真的学潭州刘家,把船卖哒,去投么子‘蒸汽碾米厂’?」有人迟疑。
「那是与虎谋皮!」另一人激动,「机器一响,要好多人工?我们那些船工、脚夫何什搞?祖产变卖,去跟‘工厂’做奴才啊?」
沉默。窗外传来远处工地隐约的号子声,和江边小火轮粗哑的汽笛。那笛声,听在这些老派商人耳中,像是一曲为他们而唱的、缓慢而无可避免的挽歌。
辰州的夏天,空气里除了湿热,似乎总还残留着一丝散不去的、来自过往的苦涩。
城北新设立的「辰州中学」刚刚放学。孩子们涌出校门,大多仍穿着打补丁但浆洗干净的旧衣,但手里提着的布包里,装着《新国文》《算术启蒙》课本。几个男孩追逐打闹,嘴里蹦出「压力」「滑轮」之类新词——那是自然课上学来的。
校长顾文启(原辰州落魄秀才,去年通过师范速成班考核)站在门口,目送孩子离去,眼神复杂。他想起了去年此时,自己还在为是否应聘这「伪朝教职」而与老妻大吵一架。如今,看着这些孩子眼中不再全然是麻木与畏缩,他心头那点「失节」的愧疚,似乎被另一种更坚实的情绪悄然替代。
学校围墙外,就是当年大楚「均田」时立界碑的旧址。碑早已被毁,如今立着一块新木牌,写着「府立第一公学试验田」。田里种着新稻种,由高年级学生在农学教员指导下侍弄。田埂边,几个老人蹲着抽烟,默默看着绿油油的稻苗。他们曾是「楚民」,土地得而复失,如今孙子却在「明国」的学堂里读书。世事如这辰州的水,打了几个漩涡,终究往前流了。
府衙后街,「辰沅靖民事调解公所」里,气氛正紧张。一场土地纠纷正在调解。
原告是本地大族彭家的嗣子,拿着发黄的旧契,声称如今公学试验田的一部分是其「祖产」。被告方则是公学与几户佃农代表。
主持调解的是公所主事、原大楚降将(经审查后任用)陈瑫。他穿着明国文官服,眉宇间却仍有军人的冷硬。
「彭公子,你嘅旧契,经府衙勘核,所指四至跟现存地形、鱼鳞册都对不上。」陈瑫声音平稳,「况且自从大楚占哒辰州以来,咯块地方经过兵灾、抛荒,早就不是原样哒。如今公学开垦,佃户出力,禾苗已经长起来。按《大明田土垦殖令》,无主荒地经垦殖三年,垦殖者可以获得永佃权,还可以逐步赎买。」
彭家嗣子涨红了脸:「陈主事!你、你当初……」
「当初是当初。」陈瑫打断他,目光锐利,「如今,我是大明辰州调解主事,只依法理、凭证据断事。你如果不服,可以向潭州荆湖南路高等法院上诉。」他顿了顿,声音压低,却更清晰,「莫再拿‘当初’讲事。咯个辰州,死嘅人够多哒。是时候,让活人安安生生种田、读书哒。」
彭家嗣子颓然坐下。旁听的几个老农,悄悄攥紧了满是老茧的手。
岳州,城陵矶,长江与洞庭湖在此交汇,烟波浩渺。昔日杨幺水寨的旧址上,如今矗立着巨大的「岳阳港一期工程」工地。钢架林立,蒸汽吊臂缓缓旋转,将成捆的钢轨卸下码头。
港区外,临时搭建的「铁路工人招募处」前排起了长龙。队伍里,有面色黧黑的渔民,有手指粗糙的农夫,还有几个眼神机灵的前『楚军』子弟。
「识字嘅站左边!会木工、铁匠嘅站右边!啥也不会但有力气嘅,站中间!」招工吏嗓门洪亮。
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挤到前面,他穿着打补丁但浆洗干净的短褂,背着一个旧包袱。
「姓甚名谁?何方人氏?」
「陈石头,澧州石门乡人。」
「会么子?」
「识字。跟鼎州学堂嘅先生学过《千字文》同《算学启蒙》。」少年声音清晰,「还会……会水。」
「会水?」招工吏抬头看了他一眼。
「嗯。我爹以前係……係大楚水军嘅。教过我凫水、看水流。」
队伍里传来几声低低的嗤笑。少年脸颊微红,但背挺得更直。
招工吏在名册上记录,递过一块木牌:「去左边棚子考试。若过哩,按‘初级技术学徒’录用,月饷二两银,包食宿。不过,」他压低声音,「莫提你爹以前係搞么子嘅。如今,只有‘大明工程队’。」
少年接过木牌,用力点头。
他穿过人群,走向考试棚。路过港区围墙时,瞥见墙上新刷的大字标语:「铁龙穿山,电波跨江,旧日天堑变通途!」
旁边,是更早时期、已经斑驳的旧标语残迹:「誓保洞庭,与寨共存亡!」
少年驻足片刻,伸手摸了摸那残存的「寨」字,然后转身,大步走进考试棚。
棚内,十张木桌,每桌一份试卷。题目简单:十道算学,五道测量常识,一段《大明工程安全条例》默写。
少年坐下,提笔。他写得很慢,但很稳。写到最后一题「为何愿投身铁路建设」时,他停笔,望向窗外。
窗外,长江东去,百舸争流。更远处,荆江大堤的轮廓隐约可见——那是去年冬天,明国调集十万民工加固的。他爹就是其中一员,挣够了给他娘买药的钱,还余下一些,送他去了鼎州学堂。
少年低头,写下:「为挣钱,养家。也为……看看铁路那头的世界,听说是什么样的。」
他交卷时,主考的工程师——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扫了一眼他的答案,微微点头。
「陈石头?」
「係。」
「明早卯时,来码头报到。你分到‘测绘辅助班’。」
「谢、谢先生!」
少年接过盖了红印的录用书,手有些抖。他走出棚子,烈日当空,却觉得浑身清凉。他走到江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浑浊的江水,洗了把脸。
水很凉,带着泥沙的味道。和他记忆里,洞庭湖水寨边的水,一个味道。
但一切都不一样了。
醴陵县城外,渌水边的老街,一间临河的茶馆二楼。
窗户敞开,河风带着水汽,稍稍驱散暑热。茶馆里人声鼎沸,话题无一例外,绕着「铁路」、「矿山」、「电站」打转。
「听讲萍乡那边的轨道,再过隻把月就能接到俺们醴陵站来哒!」
「接过来又何什咯?火车叫,黄金万两?我看是灰扑子万两!吵死人!」
「你晓得个卵!潭州的瓷器、湘莲,洪州的洋货、机器,以后来往几多方便!我表兄在车站边上盘了个铺面,就等开张!」
「哼,方便?常宁那边开矿,河水都泛哒怪气气!冷水江修坝,好多田亩浸掉哒?老祖宗的地脉都伤哒!」
角落里,一个身穿半旧澜衫的老者独坐,慢悠悠品着粗茶。他原是本地小有名气的风水先生,如今门庭冷落。他静静听着周围的争论,目光投向窗外渌水上往来的船只。那些船,有的满载着从萍乡运来的煤,有的装着去常宁、冷水江的工匠和物资。河运,似乎比以往更繁忙了,但他敏锐地感觉到,这条千年水道的「气运」,正被那山脊上延伸的钢铁线条和远方峡谷中的轰鸣,一点点地吸走、改变。
他不懂什么「工业」、「电力」,但他懂得「势」。这片土地,正被一股前所未有的、蛮横而炽热的「势」所推动、改造。有人欢欣鼓舞,有人惶恐不安,更多的人,像茶馆里大多数茶客一样,懵懂而又兴奋地随波逐流,在暑热与喧嚣中,隐约窥见一个即将天翻地覆的未来。
老者呷尽最后一口茶,苦涩中似有一丝别样的意味。他放下几个铜板,拄杖起身,蹒跚下楼。老街尽头,落日余晖将那座初具雏形的「醴陵火车站」的尖顶,染成了一片辉煌而陌生的金红色。
夜幕降临时,贺云龙教授回到了岳州城内的驿馆。他推开窗,长江的湿气涌了进来。
桌上摊开着今日的考察笔记:「鼎州学堂,少年彭继业眼神有光,已不识‘大楚’为何物。
岳州码头,前‘楚军’子弟陈石头,将以‘测绘学徒’身份参与铁路建设。
总体观感:新秩序在湘北的植入,比预期顺利。‘田税法’与‘实业招股’瓦解了旧土地经济;‘义务教育’与‘招工政策’提供了新上升通道;‘基建工程’吸纳了大量剩余劳力,并创造了新的利益集团(如章文质等)。
杨幺时代的遗产,‘均田’理念已被‘普惠发展’替代;‘复仇’情绪正在被‘挣钱养家’的务实需求消解。但历史伤痕仍在,如彭五石之死,只是不再被公开提起。
此地民心,已从‘求均平’转向‘求发展’。方梦华所言‘打胜仗、过好日子即是天命’,在此得到验证。
建议:加快岳-潭铁路建设,尽快将湘北纳入全国铁路网;扩大鼎州实科学院规模,重点培养工程技术人才……」
他写到这里,停笔。
窗外,岳州城华灯初上。虽然大多是油灯和气灯,但城东电厂的方向,已有几处稳定的白色光点——那是「华光」试点街区。
更远处,城陵矶工地上,夜班的汽灯连成一片光海。打桩机沉闷的撞击声,顺着江水传来,仿佛大地的心跳。
贺云龙合上笔记,吹熄油灯。只有远处工地的光,透过窗棂,在墙上投下铁架与吊臂的剪影。那影子随着打桩机的节奏,微微颤动,如同一个正在生长的巨大骨架。
这座骨架,将支撑起一个全新的荆湖南路。
而骨架之下,是无数个彭继业、陈石头,以及更多连名字都不会留下的普通人的汗与梦。他们正用各自的方式——读书、挖渠、测绘、投资——将自己焊死在这骨架之上。
不为忠君,不为义气。
只为那条,看得见、摸得着的「活路」。
远处传来一声悠长的汽笛。是夜航的明国运输船,正驶入岳阳港。
新的货,新的人,新的日子,正随这江水,昼夜不息地涌来。
夕阳西下,湘江、资水、沅水,各自流淌,倒映着两岸悄然改变的山川与人事。
潭州路衙里,黄诚收到来自金陵的密函。方梦华的批语只有一行:「湘赣已稳,重心当渐北移。岳麓之木,可作栋梁否?拭目以待。」
他推开窗,望向北方。那里是更广阔的、尚未被新雨浸润的土地,也是更深的泥泞与更顽固的礁石。
而在这荆湖南路,新植的树木,根系正在板结的土壤中艰难延伸,有些已然触到了深处的活水。夏蝉鸣噪,掩盖了根须生长的细微声响,却掩不住这片古老土地之下,那股正在重新汇聚、渴望奔流的勃勃地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