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5章 一三二三章 赣西之光(2/2)
「认得字又如何?能当饭吃?」后面有人嘀咕。
汉子回头瞪眼:「我女儿在灯泡厂,认了五百字,上月考核评了‘三级技工’,工资涨了四成!你说能不能当饭吃?」
旧城小巷深处,却另有一番天地。「刘氏祠堂」门扉紧闭,里面正进行一场秘密祭祀。香烟缭绕中,牌位林立,最上方赫然是「皇宋故钦宗靖康皇帝之神位」。十几个白发老儒身着前宋生员服,跪拜如仪。
「先帝英灵不远,」主祭老者老泪纵横,「今伪明当道,废科举正道,兴邪术异端,毁我千年文脉……学生等无力回天,唯以此心此血,告慰先贤……」
忽然,祠堂后门被推开,一个穿庐陵中学学生服的少年闯入:「公公!快些收起来!府学督学带人来查禁私祭,快到巷子口嘞!」
老儒们慌忙藏匿牌位、更衣。少年急得跺脚:「恁样会害死我咯!孙崽好不容易考上公费生,恁系要断绝我个前程啊!」
祠堂外,市井喧嚣依旧。卖豆腐脑的吆喝、自行车铃声、远处工厂汽笛、学堂下课钟声……各种声音交织,将那一缕微弱的前朝遗民悲泣,彻底吞没。
洪州西岸的奉新县舍里甲镇,午后热得连蝉都哑了。但在「华光灯泡集团」的庞大厂区里,热浪是另一种形态——它是熔炉喷吐的龙息,是淬火池蒸腾的白雾,是数千台机器同时运转时轴承摩擦产生的、几乎肉眼可见的扭曲空气。
总装车间,流水线永不停歇。女工涂春娘坐在工位上,身前是一排等待装配的「华光三型」灯泡。她左手捻起比头发还细的钨丝线圈,右手持镊子,在放大镜辅助下,将线圈精准悬挂到玻璃泡内的支架上。这个动作,她每天重复两千次。
手指早已磨出厚茧,但最近开始发麻、刺痛。厂医说是「钨尘末梢神经炎」,新型职业病,无药可医,只能调岗。但她不肯。这份工钱,能供弟弟在洪州读中学,能每月给乡下的娘寄五块金元——这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日子。
「春娘,换班嘞。」工友推推她。
她摇摇头,指了指墙上生产进度表:「个批货要赶首相南巡个献礼,做不完,全车间扣奖金。」
车间墙外,贴着一张醒目的招工启事:「急招钨丝拉丝工,男女不限,识字者优先,月薪八块起,包食宿,子女可入厂办子弟学校。」启事旁,另一张布告墨迹犹新:「奉大明工业司、民政司令,自本月起,全行业推行‘四时辰工作制’、‘周日公休’、‘工伤抚恤基金’。违者严惩。」
厂区医院里,几个因工伤断指的矿工正在学习使用新配的「机械假指」——吉州精密仪器厂试制品,黄铜关节,能完成抓握等简单动作。
「总比没有强。」一个独眼老矿工苦笑,用假指笨拙地夹起根烟卷,「从前在私矿,断了手就扔两个铜板打发你滚蛋。现在好歹有假指,有抚恤金,娃儿上学还减免学费。」
医院窗外,是厂办子弟小学的操场。孩子们正在上体育课,练习一套古怪的「工间操」——据说能预防颈椎和手腕劳损。口号响亮:「一、二、三、四!为大明健康工作五十年!」
放学的钟声敲响时,夕阳已将厂区林立的烟囱染成金红色。下工的人潮涌出大门,流向宿舍区、工人食堂、夜校,以及厂门外那条新开的「工人文化街」——那里有茶馆、说书场、租书店,甚至还有一家预定年终开张的「电影放映厅」。
涂春娘最后一个走出车间。她没去食堂,而是走向夜校。今晚有扫盲班高级课程,教写信函和看懂工资单。路灯已经亮了——不是旧时的油灯,而是崭新的钨丝路灯,光色白亮稳定,将她的影子长长拖在柏油路上。
她抬头望了望那些路灯,又想起流水线上那些细若游丝的钨线圈。忽然觉得,自己和这些灯,其实没什么不同——都是被烈火锤炼过千次万次,才终于能在这漫漫长夜里,发出一点微弱却不肯熄灭的光。
戌时三刻,赣江七一大桥华灯初上,两百盏钨丝路灯同时点亮,将钢铁桥身勾勒成一条横跨天堑的光之巨龙。晚风自鄱阳湖方向吹来,带着水汽和远方稻花香。
桥东侧人行道上,一个身穿明华大学校服的青年凭栏而立,手中笔记本速写着桥下货船往来景象。他是《金陵画报》特约撰稿人,奉命采写「赣西新貌」系列报道。
桥西侧,刚下夜校的涂春娘正推着自行车缓行——这是她用三个月奖金买的二手货。她在桥心停下,望向东岸洪州城的万家灯火。一年半前,那里对她而言还是遥不可及的他乡。
忽然,桥面微震。一列试运行的货运蒸汽机车,拉响汽笛,从铁路专线桥上隆隆驶过,奔向潭州方向。黑烟融入夜空,白汽在灯影中翻卷如云。
青年画师被吸引,快步穿过车道走近铁路桥栏。恰好与推车过桥的涂春娘擦肩。
两人目光无意中对视一瞬。
他看到她眼中的疲惫与坚定,以及工装胸口那枚「三级技工」徽章。
她看到他校服襟前的「明华大学」徽记,和手中画板上初具轮廓的钢铁长桥。
没有交谈。只是各自点了点头——一种劳动者与记录者之间,在这个崭新时代的夜晚,偶然相遇又各自奔赴的理解与致意。
列车远去,汽笛声在江面上回荡良久。
青年画师低头,在画稿角落快速补上一行小字:「永乐十五年七月七日夜,于新通七一大桥,见一钨丝女工推车过江,神情平静如常。方知所谓‘工业革命’,不在高炉烟囱,而在万千寻常人眼中,那一点从此相信明天会更好的光。」
他合上画本,望向西岸。
那里,红谷滩新城的灯火,正与天边初升的夏夜星辰,连成一片浩瀚的光海。
江风浩荡,吹动他的衣襟,也吹动着脚下这片古老土地深处,那已然苏醒、并且再也无法被按回的——钢铁脉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