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9章 驿寄牡丹(1/2)
却说杨炯离了中山园子店,一路缓辔而行。
此时已近午时,市井喧嚣渐起,道旁槐柳垂荫,蝉声聒耳。他心中犹自思量着昨夜之事,谭花的娇嗔、令狐嬗那幽怨一瞥,还有那几个闽南口音的汉子,种种情状在心头辗转,不觉已至梁王府前。
但见朱门高耸,兽环耀目,那“梁王府”三个鎏金大字在日光下熠熠生辉。
只是今日这门前景象,却与往日大不相同。
府门前车马络绎,仆役往来如织。七八辆青幔大车沿墙根排开,几个管事模样的正指手画脚,呼喝声、叮嘱声、箱笼落地声混成一片。
“小心些!那箱子里是汝窑的茶具,碰碎一件,把你们月钱扣光也不够赔!”一个穿着藏青比甲、头戴方巾的管事厉声道,他约莫四十许年纪,面皮白净,正是府中内管事杨安。
旁边一个年轻小厮吐了吐舌头,与同伴加倍小心地抬着个紫檀木箱往车上装。
另一边,几个婆子丫鬟围着一辆板车,车上堆着大大小小的锦盒、包袱。
一个穿水绿比甲的大丫鬟正吩咐道:“这燕窝、阿胶是给柳少夫人带的,单独放一处,用那海棠红的包袱皮裹好,莫要与旁人的混了。”
另一个穿桃红比甲的笑道:“清沅姐姐放心,我都记着呢。除了这些,我还特地去西市买了些京中特有的蜜饯果子,杏脯、桃腩、梨膏糖,装了满满两匣子。江南虽富庶,到底不比京里这些老字号。”
清沅点头笑道:“还是你心细。我听说少夫人最爱吃甜食,这些带过去,她必定欢喜。”
“可不是么!”桃红比甲的丫鬟压低声音,“这次少爷南下大婚,可是咱们王府头等大事。老爷、夫人早就南下了,如今轮到咱们这些留守的。
我听王嬷嬷说,少夫人是江南陆氏的嫡女,诗书传家,最重礼数。咱们带去的这些,既要显京中气派,又不能太过奢靡,免得叫人觉得轻浮。”
正说着,又见一个管事领着两个小厮搬来几个大筐,里头满当当装着各色绸缎。
那管事对杨安道:“安管事,这是昨儿刚从瑞蚨祥取来的。五十匹云锦、五十匹蜀锦,还有五十匹甘肃纺纱布。按您的吩咐,花色都是时兴的,不敢用那些太过鲜亮的。”
杨安伸手摸了摸那匹月白云锦,点头道:“嗯,这云锦织得密实,光泽也好。少夫人年轻,用这个做衣裳正合适。”
又转头吩咐,“再去库房取三十匣湖笔、三十方歙砚、五十刀宣纸。陆家是书香门第,这些文房用具比金银更得人心。”
众人连连应声,各自忙活去了。
杨炯在门前下马,看着这热闹景象,心头不觉莞尔。他知道,此次南下大婚,对王府上下而言,不独是一桩喜事,更是关乎传承的大事。
父亲早早领着小鱼儿等一众家眷先行南下筹备,留下这些管事仆役在京中收拾打点,如今看来,倒是个个尽心,面上都带着喜气。
“少爷回来了!”门房眼尖,瞧见杨炯,忙不迭迎上来牵马。
杨炯将马鞭递过去,笑道:“好生热闹。”
门房赔笑道:“可不是么!安管事说了,后日便要启程,今明须得把一应物事收拾妥当。府里但凡能带走的,恨不得都装了车呢!”
杨炯摇头失笑,迈步进门。
绕过影壁,但见前院更是忙乱:廊下堆着箱笼,仆妇捧着包袱穿梭往来,几个小厮正在检查车辕马具。
人人脚下生风,面上却都带着笑——江南富庶地,又是去赴喜宴,这一路吃喝用度自然比在京中守着空宅子强得多。
他正欲往自己院中去,忽听东边廊下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夹杂着女子低低的嘟囔声。
杨炯循声望去,只见朱红扶栏上,坐着个杏黄身影。
不是李澈又是谁?
小公主今日穿了身杏黄道袍,袍角绣着浅浅的云纹,腰间系着玄色丝绦,一头青丝只用根白玉簪松松绾着,余发垂肩。
她怀里抱着一大捧荷花,粉白花瓣已有些蔫了,想是摘了有些时辰。
此刻正低着头,一片片揪着花瓣,脚下石阶上落满了干枯相间的花瓣,凌凌乱乱,铺了一地。
她每揪一片,嘴里便嘟囔一句。离得远听不真切,但那小模样,分明是憋着气呢。
杨炯一看这情景,心头“咯噔”一下,暗叫不好。
前日他随李澈入宫,因着李漟的缘故,在宫中盘桓了一日一夜。后来又遇李淽,再逢谭花,竟是将这小祖宗冷落了几日。
他正待上前,忽见假山后转出个人来。
那人一身素白纱衣,裙袂飘飘,竟是不穿鞋袜,赤着一双玉足,踏在青石板上。足踝纤细,脚背雪白,十趾如贝,染着淡淡的蔻丹。
她行步无声,如踏云履雾,转眼已至廊下,正是歌璧。
这女子来历神秘,自称密宗传承,能窥人心。平时总是一副菩萨低眉般的庄严亲切,唇角永远噙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此刻走到李澈身旁,也不说话,只静静看着满地花瓣。
半晌,歌璧轻叹一声,声音如清泉漱玉:“《维摩诘经》有云:‘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你此刻,可是‘四方易处’,心乱如麻了?”
李澈头也不抬,只狠狠揪下一片花瓣,扔在地上。
歌璧微微一笑,继续道:“佛说八苦,求不得苦为其一。你天资卓绝,上清首徒,本该心无挂碍,逍遥物外,奈何坠入这情网之中,自寻烦恼。”
她顿了顿,声音更柔,“依我看,不如学那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
“叽哩哇啦的说些什么?!”李澈忽然抬头,杏眼圆瞪,没好气地打断她,“要念经回你的禅房念去!少在这里聒噪!”
歌璧被她一呛,也不恼,仍是含笑:“火气这般大,可是昨夜没睡好?”她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刚走进院门的杨炯,“还是……心上人夜不归宿,独守空房,故而辗转难眠?”
“你!”李澈气得小脸通红,霍然起身,怀里的荷花撒了一地。
杨炯见状,知道再不能躲,连忙快步上前,口中笑道:“哎呦!这是哪来的小仙子,怎的坐在此处糟蹋花草?”
李澈听见他的声音,身子微微一颤,却不回头,只背对着他,弯腰去拾地上的荷花。那背影单薄,杏黄道袍在风中轻摆,竟有几分楚楚可怜。
杨炯走到她身后,柔声道:“梧桐,我回来了。”
李澈不答,拾起一朵荷花,又开始揪花瓣。
这回杨炯听清了,她每揪一片,便低声念一句:“拳头打……拳头打死……拳头打死再补一拳……”
杨炯听得一头黑线,苦笑着在扶栏上坐下,与她并肩。他伸手想去拿她怀里的荷花,李澈却侧身避开,仍是不理。
“这是跟谁怄气呢?”杨炯凑近些,温声道,“我瞧瞧,这小嘴撅得,能挂个油瓶了。”
李澈终于抬眼瞪他,眼圈竟有些发红:“你还知道回来!宫里好玩是吧?中山园舒服是吧?你还回来做甚……”
她说到此处,忽然哽住,别过脸去。
杨炯心下一软,知道她这是真委屈了。当即便伸手轻轻环住她的肩,李澈挣了挣,没挣脱,便由他去了。
“好梧桐,是我不好。”杨炯低声道,“宫里事大,我推脱不得。至于昨夜……那是杨然那丫头胡闹,惹出些事端,我不得不处置。”他顿了顿,凑到她耳边,“你当我愿意在外头?哪有家里舒服,还有个小仙子等着我,早盼着肋生羽翼飞回来了!”
李澈耳根微红,却仍板着脸:“谁等你了!我不过是……不过是闲着无事,在这儿看花!”
“是是是,看花。”杨炯从她手里拿过那朵残荷,用花瓣轻轻挠她脸颊,“不过这花都快被你揪秃了,还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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