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 终 (1)(2/2)
老师们说。
——以你的力量。以你的极限。
以你的将来。
以你不懈的、至死方休的攀登。
那一座座凡人至死都无法登顶的、高高屹立的山峰。
……那一个个的,塑就我的人。
少女看见阶梯教室外浸没寰宇的黄昏,如一场笼在山川百岳上的大梦。
耳畔忽然又响起盛少爷的语音:
「我会一直陪着你。」
余思归闭了下眼睛,往下讲了下去。
她讲解时滔滔不绝落落大方,讲完却不免有点关公面前耍大刀的羞赧,对着评委们不好意思道:
“这就是全部了。”
归归听不清他们究竟在说什么,接着有一个评委略一举手示意,开口问了个专业层面的问题。
那评委并不是这个领域的专家,却仍有很尖锐的洞察力,或许是万物相通的缘故,一眼看出可能出问题的症结在哪,又追着问了几个。
但思归的准备工作确实做到位了,十分顺畅地一一答上。
期间成泯一直默不作声,并不提问她们组的内容,只是看着讲台上的余思归。
那个院士笑道:“你别说,这女孩做的东西有点意思。”
“这个课题也好玩。”一旁的老教授带着点陕西口音,兴味十足道:“我上学的时候要是也有这种作业就好了。”
院士似乎和他是大学同学,拄着拐棍嘿嘿笑了半天:“打住吧老刘,你上大一的时候我连你作业都收不上去。”
那老刘教授哈哈大笑,摆弄着手中的笔,擡头看向思归,问了个他没听明白的边缘细节。
归归答上,刘教授赞许地点点头,问:“在哪本书上看来的?”
思归想起书本索引,把演示文稿翻到最后参考文献一页,报了书名。
老教授得意一笑:“小姑娘,你找的书是我主编的。”
思归一惊,眼睛圆滚滚,老教授怀念道:“大概八八年吧?我那时候刚从国外留学回来,来大学当老师,因为觉得以后肯定有用,所以决定给系里的学生开这门课,翻遍了图书馆没找到能用的课本……”
他说:“最后没办法了,自己给学生写的。”
思归吃惊地看着老人,知道他可能就是传说中的老三届。
“三十年前那时候什么都没有,比人家差不知多少。”他说。
老教授莞尔,“最常见的就是你一接手,发现这玩意除了你没人能干……国外都快做烂了的东西,一回国内,发现这个没有,那个也没有,跟个漏洞似的。怎么办?只能自己硬着头皮去顶。”
“为了开一门课写教材,写简纲,培养学生……”老教授说。
“非得我们顶起来不可……其实心里没半点儿底。只知道一件事:我们如果不做,就没人做了。”
然后老人笑了起来,对思归说:
“然后我们顶着顶着,不知怎的,就走到了今天。”
李文正馆里的五百万本书。
思归查阅资料时的眼花缭乱。
余思归莫名地受触动,下一秒李院士也淡淡开口:
“2003年,我去MIT出差。”
“当时参观人家在马萨诸塞的实验室,”李院士笑了笑。
“参观完了,我去人家纪念品商店逛。我女儿那时候上初中,我想给她买点新奇好玩的东西,在纪念品商店左挑右挑,挑中了一对对讲机。”
思归:“……?”
“一百美元。”他说。“当时折合人民币八百块,我那时候一个月工资也就两千。”
然后他说:“我买回去,我女儿很喜欢。拿着对讲机在屋里到处跑,到处玩,但是很快就没电了……没电了我得充电呀,所以我把对讲机往充电器上一放。”
“噼啪一声就烧坏了。”老人道。
院士无奈道:“美国额定电压是110伏,我们是220。整整差出两倍来。我扛着一对对讲机,跑了上万公里带回去给她,八百块听了个响儿。”
思归听了都心疼,差点儿龇牙咧嘴的,然而下一秒李院士问:
“小同学,你知道我为什么买么?”
归归条件反射地问:“为什么?”
然后老人淡淡地说:“那时候我们生产不了这个。”
思归一愣。
“对你们这辈人来说很难想象吧?”老人好玩地问。
归归点点头,老院士笑起来:“但我们当时就是生产不了。大江南北这么多厂子,别说这么微小的集成电路了……摩托罗拉的大哥大是1973年的时候诞生的。”
“但2003年时,我们连个小小的、快被淘汰的对讲机都生产不出来。”
他笑着问:“这才多少年呢?”
思归十分震撼,坐在评委席上的院士又笑道:“我在很多场合,很多讲座,几乎都会被问到同一个问题。——那些主持人问我,李院士,你有什么想对年轻人说的话?”
李院士道:“最开始我说,我希望你们好好学习报效祖国,后来有人录了个视频把我发网上,说我说话假大空;后来我说我希望年轻人能担当起这个时代……然后还是有人不满意,认为担当起时代太累了,我不应该把它强加给年轻人。”
“我无法指责他们。”李院士说,“因为这个担子就是很沉重,而幸福平淡的一生就是很好的。”
思归点点头。
“我跟老张老刘仨人一届的。”老院士忽然有点贱地说:“我仨年纪一大把了,每个人基础病一堆,我高血压,老刘高血糖,老张高血脂,不知道谁第一个翘辫子。”
刘教面无表情道:“你太贱了。你第一个。”
老院士恶作剧得逞,抚掌哈哈大笑。
刘教授又转向余思归,替老同学把话说完:
“……我们迟早会死。”
“但时代的重担永远会在那里。”
老院士笑了笑,看着思归道:
“你年纪还小,我不知道你将来会怎样,会经历什么,但此时此刻我还是会祝福你。”
老院士道:
“小同学,祝福你一生不平淡。”
祝福你勇敢。
“谢谢。”思归小声说。
老院士笑了笑,不再说话,他旁边刘老师对着他拿拐杖的手背就是一巴掌,似乎看到他就恨得牙痒痒。
张客舫从始至终没说话,并不理会老同学的犯贱,想起什么似的,只沉默着望向思归。
成泯忽然道:“余思归,谈谈你对这个课题的感受。”
“啊?”思归一愣。
成泯锐利地看着她:“谈谈你做我布置的「不可能」课题时的感受。”
“累。”余思归痛快回答。
“明知不可能完成,明知前方一定是失败——是什么让你坚持?”成泯问。
余思归回答:“不晓得,但我想看看我的极限在哪儿。”
“看见了吗?”成泯问。
“看见了。”
归归说。
“但没有碰触到。”
余思归说:“我向前走的每一步,属于我的极限都在后退,就像在为我的前进让路。当我真的沉浸这件事之中时,我真正见到的Liitation是——假如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能做的比现在更好。”
成泯问:“知道我为什么不要求你们‘做对’吗?”
归归略一停顿,看进老师眼中,说:
“因为你想看我们在接受「必败的挑战」时的模样。”
成泯哧地笑出了声。
“为什么?”成泯问。
中年人神态带着难言的赞许,但笑得很奸诈,似乎在赞赏思归之余挖好了十万个坑,等着归归跳。
思归在斜沉的夕阳中深深吸了一口气。
“因为成功的光辉,永远是暂时的。”
思归答道。
“人生,由火光乍现的成功,与亘古的沉淀与落败组成。”
思归说。
“您想看我们如何应对失败,能否在必败的境地坚持,有无心浮气躁,能不能脚踏实地,能否在永夜里坚持寻觅。能不能长成一个坚韧不落败的人。”
她略一停顿。
“您想看我们是否「相信」。”
成泯笑意加深,笑纹温和,问:“我希望你们「相信」什么?”
思归望向老师,轻声答道:
“您希望我们相信,「Liitation」并不存在。”
成泯笑了起来。
“余思归,”成泯向后稍稍一靠,好玩地问:“你说我给你们小组打多少分好呢?”
归归脸不红心不跳,代表室友发言:“一百。”
评委们爆出大笑,大约没见过这么狂妄不谦虚的女大,院士笑得眼泪都出来了,说:“你给她打吧,反正她们学院不敢找你事儿——”
“这可不行。”成泯笑得笑纹都起来了:“一百分不能乱打,除非你再回答我一个问题。”
归归点点头,心里觉得自己确实值一百分,少半分都是对自己和姜骞劳动成果的不尊重。
“我在课程开始前问了你们所有人一个问题,你们谁都没答上来。我现在单独问你。”
成泯把玩着手里的手机,看着归归,道:“答对了,我就给你个一百分,答错了,你满分就飞了——小余你愿不愿意?”
成泯笑眯眯的,思归已经不再紧张,只觉胃里温暖跳动,像一簇小火苗。
思归扶着讲台道:“您说。”
成泯问:“这一个学期的课上完,你认为「人类社会的基石」是什么?”
归归想起这是成泯第一节 课就提出的疑问。
是什么根植于人类社会深处,成为你我族群的根基?
那时有同学回答权力,有人回答法律——金钱似乎也对,技术似乎也对,它本应是个开放的问卷。
但成泯却认为这个问题答案唯一。
“人类社会的基石……”
余思归在夕阳中犹疑了下,问成泯:
“……是「信念」吗?”
人类社会,看似由坚如磐石的金钱、权力与法律构成。它们不可忽略、蛮横无比,铁律般维持着社会的运转。
生活在人间的生灵仰起头,看见那些坚硬铸铁的符号,以为那就是天,是世界运转的逻辑。
——但,人间从不是这样的。
当秩序崩裂,生存的根基动摇时,人间的本质才会在断裂处显现。
那是被铸铁符号遮掩的金光。
名为「信念」的基石在人间的崩毁处一点点修复,像星点一样重建起人生的断桥。
是信念支撑失败者重新屹立,坚韧地向风雪前行,让少年们甘愿手捧火种老去。
是「信念」,让一息尚存的母亲不畏惧死之虚无。
成泯看着余思归。
这笑面虎带着恶作剧失败的意味,却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骄傲,像只恶劣的、怎么都能找到乐子的老狐貍。
——人类社会的基石是什么?
然后笑面虎一笑:
“满分。”
余思归开心地笑了起来,老狐貍收拾着桌上的评分表,一旁的评委伸懒腰的伸懒腰,拿拐棍的拿拐棍。
成泯评分表收拾到一半,又忽然笑问:“点心好吃吗?”
“好吃!”
归归开开心心道谢,“谢谢成老师。”
张客舫听到“成老师”三个字,看了成泯一眼,有点儿想骂他似的;但紧接着又别开实现,去拿自己搭在椅背上的棉衣。
张老师几乎从某个时刻开始,就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只是看思归汇报,目光闪烁,仿佛要被回忆压垮似的。
归归从电脑拔出U盘,总觉得自己还应该和张老师道个谢。
金光透过树桠落了一教室。
评审结束,李院士拄着根拐,挺乐呵地说:“老张,晚上吃点啥?咱仨难得一聚,要我说咱们吃顿贵的去。”
刘教授油盐不进:“你请客我就去。”
“就这点出息,孙子都上小学了……”院士乐了。
“你俩先下去吧。”
张客舫教授静静道:“我想单独和这个学生说几句。”
思归一愣,知道这是张老师留了下她。
成泯匆匆看了张客舫一眼,和秘书一同招呼着其他评委们先行离开,走廊里满是他们交谈的声音。
思归站在讲台处,看着张老师。
张客舫头发几乎全白,颤巍巍的,低头看着课桌上大学生刻的字。
他看了一会儿,问:“小余,寒假准备好好玩玩,放松一下吗?”
归归开心点头。
张客舫看着她,苍老目光仿佛有水光闪烁,蓬松的白发里盈满夕阳,看了她许久,喃喃道:
“其实长得一点也不像,但你怎么老让我想起她呢?”
思归一愣。
“别误会,我是说我以前的一个学生。”张客舫解释。
但老教授声音很轻,仿佛连解释本身都足够让他痛苦。
“……你身上有她的影子。”他说。
思归身心俱是一颤。
“是个和你同乡的女孩。”张老师声音极轻。
紧接着,他又自嘲地一笑:“说是女孩吧……也只是我习惯的称呼而已,这学生至少比你大着二十多岁,读书的时候结婚,生了孩子,一个女儿。她和丈夫离婚后,求我帮忙,这个小小孩养在我们实验室里。”
“……她女儿差不多就你这岁数。”
思归:“……”
“其实她那年纪,在我和我老婆眼里,明明就是个小孩。明明自己是小孩,却还要养小小孩……”
张老师仿佛不说出来就会痛苦至死一般,自顾自道:
“但她非常韧。韧得我觉得没什么苦难能难得到她。后来……”
归归听见别人口中的母亲,鼻尖一酸,小声唤道:“张老师。”
张客舫这才回过神,发现自己说的话太自我。老人歉疚一笑,似乎还想说什么,却发现那学生辞世已久,而面前的女孩却年少鲜活。
“……没什么。”他说。
将两人放在一起比较,这件事本身,都不礼貌。
老人又轻轻说:“小余,下学期你们选导师,非常欢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