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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一十六章 鬼乱(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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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兄,吴兄!”

吴洪竖起耳朵,拼命捂住嘴巴,回应呼唤的只有房客的呼噜声。

也在鼾声里。

“吴兄。”

“吴洪!”

呼唤一声重过一声,一声近过一声,几乎贴近床榻时。

嘎吱~

房门再次打开。

似有冷风涌入,吹得门窗摇晃,又有窸窸窣窣不断,仿佛老鼠打架。

俄而。

隔杂声隐没,有话语细细响起。

“你是哪里来的野鬼,缘何把我家相公诓骗至此?”这是湘灵的声音。

“我等辛苦盘算了数年,你横插一脚也罢了,竟然还要吃独食!”这是张审在言语。

“诸位莫恼。”庆鹤谦气喘吁吁,“要杀他容易,可事后若阴司追查起来,我等都难逃干系。”

“你当真要保他?”王庆语气不善。

“他已撞破我等身份,切不可留他性命!”白吃咬牙切齿。

来了!他们都来了!

吴洪惊骇欲死,紧紧捂住嘴,生怕呼吸稍有粗重惊动了恶鬼。

便听得。

“诸位误会了,生的意思是,咱们大可把他开膛破肚,就地分食,却要留下完好人皮,待我炮制成衣,届时,庆某作了吴洪,薛夫人还是薛夫人,张公也仍是张公,王兄报了仇,白兄也保住了身份,岂不各得其利?”

一阵嘈嘈切切细细鬼语后。

话语消失不闻,鼾声戛然而止。

继而,是细细的切肉声,是微微的咀嚼声,淡淡的血腥味儿从墙的缝隙渗了过来。

吴洪再也忍不住。

呕~

然后,连滚带爬抄起房中铜盆,拼命敲打,惊破寒夜。

“杀人啦!杀人啦!恶鬼杀人啦!”

…………

第二起案子,乃是鲁怀义与何水生通过衙门的关系递出来的,事涉十三家,卷宗本该被销毁,但经办的官员却把它暗暗默写了下来:

世人皆爱神童,偏偏钱塘不喜早慧。

盖因钱塘人鬼杂居,常有邪祟强占人胎借身转世,坊间谓之“寄胎”。所产子女,往往心智不似婴孩,常常假托宿慧,天生心怀奸邪,难免祸乱人家败坏门楣,纵使父母难舍亲缘,可“寄胎”者以成人之魂强占婴孩之身,身魂不合也注定早夭,最后留给父母的往往是家破人亡。

此类亦被称作“化生子”。

十三家由是在各坊置有“化生司”,设僧官或道官一位,配有兵马听从调遣,负责在死人中引导转世,在活人中处理“寄胎”。

又因僧道们视诵经、仪轨一类职司为清要,斥具体俗务为冗浊,化生司的职司便通常由不太受重视的弟子充任,譬如印空和尚,他虽辈分高资历老,却由于是带艺投师半路出家,便被排挤出了轮转寺,安插到三官坊作了化生司的浊务僧。

没想因祸得福,避开了尾牙节那桩劫难。

后来十三家围困轮转寺,将轮转寺散在外的僧人护法聚集起来,他手下的兵马也因此被抽调一空,仅余一员神将护身。

他是个老江湖,敏锐地嗅到了危险的气味儿。

果断抛开职司,躲进了老巢——一座位于大昭坊的宅院。

宅院紧挨着坊门,是游神出巡的必经之所,稍有动静,必定引得巡神警惕。他又大撒银钱,将平日豢养的门客打手聚集起来,在宅中充当护卫,当然,他并不十分信任这些江湖人士,只许他们在外宅巡逻,内宅则暗布机关禁制,只留一员神将侍卫,一个沙弥听用,一个聋哑老仆看门。

如此,自以为万无一失,又觉长夜漫漫,便招来了新买的妾玩耍。

谁料。

当夜。

一声尖叫划破夜空。

待护卫们闻声撞开房门,看到的是因惊骇过度而昏死的妾,以及锦衾里一大兜子碎骨烂肉。

印空已被碎尸万段!

……

事关十三家。

大昭寺第一时间遣了一名叫性明的僧官领着衙门的刑名官一同查案。

先是盘问相关人员。

第一个就是死者的枕边人,本地人士,家里姓胡,闺名川月,可怜美人余悸未消,花枝带露轻颤,自言老爷身强体壮,又用烈酒化了猛药,她曲意承欢消受不住,完事后就沉沉睡去,半夜里被湿冷浸醒,借着残烛,惊见一床碎肉。

再招来沙弥。

他是个不到十岁的娃子,是印空从信徒家中招收的弟子,法号一乘。娃子年纪,没让他亲眼看过现场,只知师傅死了,懵懂正不知所措。

他告诉性明,夜里服侍了师傅师娘入寝,便同往常一般,洒扫了神台,供奉了晚香,做了晚课,便早早睡去,从始至终没听着任何异常动静。

又唤来老仆。

又聋又哑又老又笨,印空买下他时,用自己俗姓随口取了个名字叫黄善。

黄善连比带划,再加上沙弥“翻译”,性明得知,死者用他就图个聋哑蠢笨,平日里也足不出户,只做些粗笨活计,昨儿没啥用得到他的地方,他早早拾了铺盖卷在门边守了一夜,没察觉任何异常,也不见有人出入。

再审问护卫。

死者安排得很谨慎,护卫们都被打乱了,每夜随机组队,绕着内宅不住交叉巡逻,任何人都没有避开他人作案的机会。

盘查一无所获,反而更添迷雾。

刑名官细细检查现场,发现院中禁制机关都未被引动,案发现场除了被撞开的房门,都没有从外部入侵的迹象。

死者竟是在被重重守卫的密室中、在悄无声息间被谋杀并碎尸!

这哪里是凡人能够办到的?理所当然指向一个结论——印空和尚乃鬼神所杀。

“不可能!”神将急急驳斥,“屋里不见邪气,也未遗有法术痕迹,怎生是恶鬼杀人?”

印空被杀,他已是失职,若凶手还是恶鬼,他这神将岂非罪加一等?

性明闻言,绷着脸退后两步,掩住鼻子。

“你喝酒了。”

神将一惊,忙抢白:“是喝了些酒,可我又非肉体凡胎,如何会醉?!昨夜……”

性明却挥手打断:

“你既无有外邪入侵,便是指认内鬼杀人,可屋里只一妾,印空两百来斤的大汉,她一娇滴滴的娘子,如何杀得了人,碎得了尸?”

“可是……”

性明不耐烦道:“杀他的既不是鬼,也不是人,莫非是天谴不成?!”

神将欲言又止,终究哑口无言。

案件于是定性——护法贪杯误事,以致邪鬼有机可趁,杀害了佛门高僧。

本该如此。

可好巧不巧,增福庙的杨万里途径此地,听闻同门被杀忽而起了兴致。

他在宅院里转了一圈,很快将目光在了供奉神将的香炉上,炉中点着新香正烟气袅袅——一个娃娃,夜里死了师傅,怎么早上还有闲心给神灵上香?

便叫衙役拘来沙弥,问他昨夜残香何在?

沙弥回答,残香已经烧尽,当时随手便丢了,现在哪里寻得到?

杨万里并不追问,把人扣下,调来灵犬,将宅院里里外外筛查一遍,终于在厨房灶堂里找到昨夜未烧尽的残香。

他拿来细细一嗅。

“犀角、苏合、香茅……这是抚神慰灵的法香!护法是醉了,却不是醉酒,而是醉香。”

“这哪里是鬼神作祟?分明是合谋杀人!”

“合谋?”性明本以为差事已了,谁知还有波折,“谁人合谋?”

“蠢材!既是合谋,内宅里自是人人有份。沙弥点香,妾杀人,老仆送刀,三人合力分尸。”见他还杵在原地,杨万里无奈至极,“还不快去拿人!”

性明却呐呐道:“这推测未免有些臆断,有些关节还不通,真人可有别的证据?”

气得杨万里批头把残香砸去。

“先把人扣下了,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僧官灰头土脸去了,然而那妾与老仆竟已消失无踪,显然畏罪潜逃了,这坐实了杨万里的推测,果真是合谋杀人。

在场的纷纷吹捧,杨真人心细如发、洞若观火,不愧是道门高真云云。

杨万里却殊无喜色。

凶案已破?

未必。

老仆是印空十年前从人市上买来的,沙弥是三年前从信徒人家里点化的,妾则是今年从某破产商人家里“娶”来的,三者本无干系,将他们联系在一起的恰恰是被他们合谋杀死的印空。

况且,醉神之香是稀罕之物,所用原料亦是珍奇,等闲之辈莫接触,连知晓都少,也就是杨万里身居高位又博览群书才能认出。如此奇物,岂是一个沙弥能够拿出来的?案件背后恐怕另有主谋。

便押来沙弥审问。

性明见他年幼,先摆出红脸。

“印空渡你出苦海入佛门,一向未有苛待,与你只有恩情,并无仇怨,你却狼心狗肺犯下弑师大恶,不怕死后打下十八层地狱么?!念你年幼,若如实来,师伯或能帮你转圜一二。”

沙弥埋着脸,双手合什,佛唱一声:“世人轮回火宅,沉溺苦海,我与师傅今生无怨,未必前世无仇。”

“胡言乱语!”

立马换了白脸。

“是何人唆使,还叫速速招来!若叫佛爷上了手段,怕你一娃娃受不得那苦楚?”

可沙弥却轻蔑一笑,抬起脸,神情间哪有半点稚子模样。

“是何苦楚?及得上磨肉碾骨?”

杨万里神情骤然大变,立即斥退左右,让衙门销毁案情记录,又严令办案人员不许泄露案情,再将相关人等押入大昭寺,后续追查一律由十三家负责。

——钱塘偶有新产儿,前尘未断,尤记轮回之苦,虽投新生,犹如居旧火宅,所以满心憎恨常怀凶恶,谓之“化生子”。

…………

第三起更是重案,但因十三家严令封锁消息,坊间反倒没有声息,所幸,镜河在僧道中颇有人脉,各中详情在得以出现在城隍的案头:

钱塘人崇神好鬼,街头巷尾的庙坛间供着数不胜数的毛神,他们大多香火稀微,也无甚能耐,似河边蒲草随风摇摆,在窟窿城凶焰高炽时,或主动或被迫为鬼作伥,也在鬼王授首后,遭城隍爷顺手扫除。

可其中总有些有跟脚有能耐的,能在鬼王的胁迫与城隍的清理中岿然不动屹立不倒,势大者甚至能与坊中寺观分庭抗礼,此辈理所当然脱出了毛神一流,自称“坊神”,值得玩味儿的是,许多所谓“坊神”背后或多或少有着十三家的影子。

咸宜坊的渊虚妙华灵君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咸宜庵早已成了藏污纳垢的皮肉窝,那厮的妙华庙便作了咸宜坊实际上的主人。以贫道看来,咸宜坊改作妙华坊是迟早的事,却没想……”

镜河冷冷一笑。

“尾牙当日,府君令七示警,咱们城隍府并诸香社化整为零潜伏入坊间后,十三家搜刮不及恼羞成怒,号令各方势力协力搜捕我等,这厮响应最为积极,做事最为卖力,咱们少数几个被捕的香社弟兄,便是折在了他的手里。”

“听起来,此灵君下场不妙。”

“死了。”镜河毫不掩饰快意,“十九日酉时,他替自家祖师巡行钱塘,在坊间耀武扬威之际,却悄无声息死在了文殊坊一偏僻冷巷,待巡神发现,那厮并所部爪牙一个活口没留,个个形神俱灭,袭击者早已撤去无踪,至今不知真凶何人?”

酉时?

李长安思忖。

昼夜交替之时,行人渐稀,巡神未出,正是杀人好时辰。

黄昏,冷巷,杀人。

听起来可真真耳熟。

“一场剿杀。”李长安猜想,“或是一场伏杀。”

“岂止是剿杀伏杀。”镜河摇头,“那厮有两三百年道行,更兼得了咸宜坊香火,麾下兵强马壮,出巡时,随身簇拥着悍将数员、猛卒百余。钱塘内外,能将其围杀的势力,除十三家外寥寥无几。”

她打量了在场众人一圈,又道。

“若加之能避开巡神耳目,叫他与手下精兵猛将悄无声息尽诛于冷巷,却一个也无。”

“事后勘察,发现冷巷周遭早早布下了针对性的禁制法术,让他一身能耐十去七八,那冷巷本就是陷阱!而令他自投罗网的则是一封密信,的是城隍府的枷锁将军正潜伏在文殊坊中,阴聚兵马,密谋作乱。”

“胡!”曲定春大叫起来,“我在春坊河……咳咳,总之,哪里去作甚么乱?”

“好你个曲大,咱们躲进了阴沟,偏偏你藏进了闺房?”

大伙儿哄笑几声,又各自皱起了眉头。

这案子听得更耳熟了,仿佛昔日解冤仇伏杀烟罗、蹑影二使者的翻版。

“文殊寺怕是逃不了干系。”

“文殊寺的主持和尚,当天巡行的护法白日喝酒误事,自知酿成大祸,已尽数畏罪潜逃。该坊坊正,早些日染了风寒,已卧病在床,听得消息,当时便骇得一命呜呼、魂飞魄散了。”

“十三家想必不肯信?”

镜河嗤笑:

“鬼都不信。”

…………

李长安把三起案子在心中反复琢磨,越想越觉古怪。

第一起案子表明,轮回之秘恐怕已传遍了钱塘死人们的耳朵。可此事,十三家自己不会宣扬,留在寺外的城隍府僚吏里也只有少数人知晓,缘何能在短短三天传遍钱塘?且能取信于死人呢?

而在第二起案子里,想来不仅一乘是化生子,恐怕那胡川月与黄善也俱是化生子,可化生子一向为十三家所忌,从来时刻防范,向来严加搜捕,是谁帮助他们隐瞒了身份?是谁帮助他们杀死了印空?又有多少沙弥、妾、老仆一类暗怀憎恨之人潜伏在僧道中?

至于第三起,镜河得没错,能剿杀妙华灵君的势力屈指可数,最有嫌疑的就是城隍府,可偏偏当时大伙儿都被困在了轮转寺,也就意味有一股强悍地势力暗中潜伏在市坊。

李长安深切地感受水面下更加汹涌的暗流,钱塘的形势比预想中更加扑朔迷离,但却也明白了十三家为何突然改换态度,匆忙作出如此决绝的选择。

“我要是十三家,瞧着这三件案子,恐怕也要大汗淋漓。”

“对他们而言,钱塘已如危楼,梁柱朽坏,虫蚁蛀空,卧榻之旁虎狼环视,脚下之地薪柴遍布,已有火星四洒,眨眼间,便要化作火宅。”

“所以他们才撤出了钱塘,既然无可挽救,不若任它化为飞灰,再在废墟上重建,在白纸上画图,建起个新钱塘,依旧能做他们的在世神佛。”

“可我们呢?”

“我们还在火宅中,钱塘的几十万死人活人都在火宅中。”

“鬼乱将起,大水将至,我等该何去何从?”

轮转寺空置的正殿已变作议事厅。

紧闭地大门内。

各种言语、各种方策,消极的、莽撞的、独善其身的、普度众生的、现实而残忍的、仁义而天真的……都作唇枪舌剑,彼此激烈交锋。

最后大门打开,传出了城隍府的决定。

扩招阴兵,广募豪杰,以厉行宵禁弹压鬼乱,同时,通过鬼卒、通过阴差、通过师公、通过香社,通过一切可用的喉舌,来告知钱塘所有的死人一句话。

一句昨日黄昏在轮转寺脚下,钱塘府君对上门哀询的群鬼许下的承诺。

“三日之后,李长安给诸位一个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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