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2章 归刃(2/2)
没有华盖,没有繁复的仪仗簇拥。
南晏修只穿着常朝时的玄色冕服,头戴翼善冠,独自一人,站在那里。
初春的阳光不像盛夏那般灼烈,带着几分清透,落在他身上,勾勒出清晰而挺直的轮廓。
隔着百步之遥,沈霜刃看不清他面上神情,却能清晰感受到那目光,如同实质般,穿透初春微寒的空气,牢牢锁定在她身上。
他……竟然亲自出宫门迎接!
这是逾越礼制的殊荣!是对她此番功绩无以复加的最高肯定!
广场上的百官显然也极为震惊,瞬间响起一片压抑的吸气声和低语。
但无人敢质疑,所有人都屏息凝神,望向那相隔百步的一帝一将。
沈霜刃的心跳,在看清那道身影的刹那,漏跳了一拍,随即如同冰层下苏醒的春水,激烈地撞击着胸腔。
长期的思念、边关的苦寒、战场的生死、筹谋的殚精竭虑、听闻流言时的酸涩气闷……
所有积压的情绪,在这一刻如同解冻后奔涌的江河,轰然冲垮了心房。
眼眶猛地一热,她用力眨了一下眼,将那不合时宜的湿意逼退,却觉那湿意带着初春阳光的微暖。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心绪,稳住微微发颤的手指,按照最标准的武将凯旋礼仪,一步步向前走去。
玄色蟒袍的下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拂动,猩红斗篷在身后曳地,扫过干净却仍带寒意的金砖地面。
一步,两步……距离在缩短。
她能越来越清楚地看到他的脸。
依旧是那副清隽深邃的容颜,只是眉宇间似乎也染上了操劳的痕迹,下颌线条比半年前更加分明,在清透的春阳下显得有些冷硬。
他的目光,沉静如初春尚未完全化开的深潭水面,却蕴藏着只有她能读懂的、冰层下汹涌如暗流般的情感——
是骄傲,是思念,是失而复得般的小心翼翼,还有一丝极力克制却依旧泄露出来的、近乎贪婪的凝视。
终于,她走到距他十步之处,这是臣子面君的极限距离。
她停下脚步,单膝跪地,抱拳行礼,声音因长途跋涉和此刻激荡的心情而略显沙哑,却清晰坚定地响彻初春寂静的广场:
“臣,靖北将军沈霜刃,奉旨北征,今荡平西域,得胜还朝!幸不辱命,特来复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的身后,紫璇等将领及三千将士,齐刷刷单膝跪地,甲胄摩擦之声汇成一片沉闷的金属潮音,伴随着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浪震天,惊起了远处宫檐下栖息的寒鸦,扑棱棱飞向淡青色的天空。
南晏修的目光,一直未曾离开跪在下方的那道身影。
看着她风尘仆仆却依旧挺直的脊梁,看着她低垂的、露出纤细后颈的发髻,看着那袭刺目的、曾无数次出现在他梦魇与期盼中的猩红斗篷,如今真实地铺陈在眼前清冷的砖石上。
他的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宽大袖袍下的手,早已紧握成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用那清晰的痛感来维持着帝王此刻应有的、喜怒不形于色的威仪,也压制着那几乎要破体而出的、将她紧紧拥入怀中的冲动。
他没有立刻让她起身,也没有按照常规说那些嘉许的套话。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足足有三息的时间。
那沉默的三息,对于跪在地上的沈霜刃和周围所有屏息凝神的人来说,漫长得像经历了一个严冬。
然后,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也重重砸在沈霜刃的心上,如同春雷滚过冰封的原野:
“……辛苦了。”
只有三个字。
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冗长的褒奖。
可那“辛苦”二字里,蕴含的分量,却重逾千钧。
那是君王对臣子浴血奋战的体恤,是……
一个男人对心爱之人独自承受一切艰险磨难,最深切的心疼与歉疚,如同初春第一缕融化坚冰的暖风。
沈霜刃的鼻尖又是一酸。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将翻涌的情绪死死压住,垂下眼帘,沉声应道:“为国效力,为君分忧,臣之本分,不敢言苦。”
南晏修微微颔首,终于说出了符合流程的话:“爱卿平身。诸位将士,平身。”
“谢陛下!”
沈霜刃与身后将士一同起身。
膝盖离开冰冷的地面,带起一丝轻微的麻木感。
南晏修的目光依旧锁在她身上,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平稳与威严,却也比平日多了几分温度,如同初春晌午逐渐升温的阳光:
“沈爱卿此番立下不世之功,扬我国威,定鼎北疆,朕心甚慰。所有封赏,朕已明诏天下。今夜,朕于麟德殿设庆功大宴,犒赏三军,为爱卿及靖北军将士接风洗尘!”
“臣等叩谢陛下天恩!”
众人再次行礼,甲胄之声整齐划一。
繁复的凯旋献俘、告庙等礼仪,自有礼部官员按部就班引导进行。
沈霜刃作为主帅,需全程参与。
但在那之后,南晏修并未立刻让她回府休息,而是以“尚有军务细节需当面奏对”为由,传口谕让沈霜刃随驾至两仪殿。
穿过层层宫门,走过漫长的、两侧古树枝桠尚未萌发新芽的宫道,周遭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
初春的风穿过宫巷,带着残留的寒意和泥土的气息,拂过脸颊。
只有引路的内侍细碎的脚步声,和两人之间那沉默却仿佛充斥着千言万语的、微凉的空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