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鲁大师的旧事(2/2)
“当时,我被誉为百年不遇的天才,却也受尽非议。家族视我为异类,同行斥我为邪道。但我心高气傲,不屑一顾。”鲁大师的语气渐渐染上痛楚,“直到……直到那架耗费我三年心血制成的飞天木鸢,在一次试飞中,因一个微小的计算失误,结构崩散,坠落下方的市集……虽未伤及人命,却毁损了官家重要的贡品,也让我鲁家声誉扫地。”
工坊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炉火还在不知疲倦地燃烧。
“我父亲,时任将作监大匠,为保我性命,顶替了所有罪责,被罢官夺职,郁愤而终。家族将我除名……我至此才明白,技艺若无深厚的根基和对万物规律的敬畏之心,便是无根之木,无水之萍,不仅无法成就匠心,反而会带来灾祸。”他的话语中充满了沉痛与追悔,“我隐居此谷,一为避祸,二为……赎罪。更是为了沉下心来,重新审视何为真正的‘匠道’。我磨砺技艺,从最基础的刨锯削凿开始,体会一榫一卯间的力道流转,感受每一种木材的纹理脾性。几十年下来,才略有所得。”
他抬起眼,目光如电,直射陈巧儿:“你的‘取巧’,让我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有灵性,有想法,但也同样……危险。我并非要扼杀你的灵性,而是怕你重蹈我的覆辙。根基不牢,纵有奇思妙想,终是空中楼阁。”
陈巧儿心中巨震。她终于明白,白日里鲁大师那复杂的情绪从何而来。她看到的是一种对过往伤痛的恐惧,一种对可能重现悲剧的担忧,而不仅仅是守旧与创新的冲突。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现任何语言在这样沉重的往事面前都显得有些苍白。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倾听的花七姑,轻轻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她看向沉浸在痛苦回忆中的鲁大师,眼神清澈而温柔,她轻声开口,声音如同山谷中最清澈的溪流,缓缓流淌:
“大师,往事已矣,伤痛犹存,七姑明白。但,巧儿姐姐与当年的您,或许相似,却绝不相同。”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她来自一个……我们无法想象的地方,她的知识体系,她对‘规律’的理解,本就建立在与我们所知截然不同的基础之上。她的‘取巧’,在她来的地方,或许只是寻常。正如良药可治病,亦可伤人,关键在于用药之人,而非药本身。大师您如今沉厚精湛的技艺,不也正是当年那份‘离经叛道’的灵性,历经磨难打磨后,结出的果实吗?”
她的话音柔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说服力。鲁大师怔住了,他看向花七姑,这个平日里温婉娴静、只知埋头照料药草的女孩,竟能说出这样一番通透的话来。
不等鲁大师回应,花七姑微微垂眸,竟轻轻哼唱起一首古老的歌谣。那调子婉转悠扬,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古朴和苍凉,歌词含糊不清,仿佛传自极其久远的年代,吟唱着先民与自然搏斗、与万物共生的故事。她的歌声并不嘹亮,却像带着某种魔力,丝丝缕缕地渗入心田,抚平焦躁,涤荡尘埃。
陈巧儿听不懂歌词,却莫名感到一阵心安,仿佛灵魂被温暖的泉水洗涤。鲁大师紧绷的肩头,也在那空灵的歌声中,不知不觉地松弛了下来。他闭上眼,手指无意识地在膝盖上轻轻叩击着节拍,脸上的皱纹似乎都舒展了些许。
一曲终了,余韵袅袅。
鲁大师缓缓睁开眼,眸中的浑浊与痛楚似乎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清明。他看了看陈巧儿,又看了看花七姑,最终目光落在跳跃的炉火上,久久不语。
夜更深了,壶中的茶也已凉透。
鲁大师终于动了动,他站起身,动作显得有些迟缓,仿佛刚才那番倾诉耗尽了他的力气。“茶喝完了,话也说完了。都回去歇着吧。”他挥了挥手,恢复了平日那副不耐烦的模样,但语气却平和了许多。
陈巧儿和花七姑依言起身,向他行了一礼,默默退出了工坊。
走在返回小屋的路上,夜风拂面,带着山谷特有的草木湿气。陈巧儿的心境却与来时截然不同。不再是不安和迷茫,而是充满了沉甸甸的感悟和一种奇异的坚定。她低声对身旁的花七姑说:“七姑,谢谢你。还有……你的歌,真好听。”
花七姑浅浅一笑,握紧了她的手:“我只是说了我想说的,唱了我该唱的。”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巧儿,鲁大师他……其实已经动摇了。他害怕,但他更珍惜你的天赋。”
“我明白。”陈巧儿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做了。既要让他看到我的‘不同’,也要让他看到我的‘根基’。”
两人相视一笑,彼此的心意已在不言中。
就在她们即将走到小屋门口时,陈巧儿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远处浓稠的黑暗里,靠近山谷入口的方向,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反了一下光,像是金属,又像是……某种窥视的眼睛。那光芒一闪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陈巧儿的脚步猛地一顿,心骤然收紧。
是谷中的什么机关部件?还是……连日来的逃亡,让她变得过于疑神疑鬼?
她不动声色地拉住了花七姑,压低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七姑,你看那边……刚才,是不是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