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寒江魅影(2/2)
“怕吗?”慕容翰问,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稳定人心的、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能驱散寒冷与恐惧。
年轻士兵老实点头,牙齿有些打颤:“有点,将军。听说这江水的寒气,能冻僵骨头,下去就上不来了。”
慕容翰笑了笑,脸上的疤痕随之牵动,在雪光映衬下显得有些狰狞,但眼神却异常平静:“冷,是肯定的。这江水,能冻僵懦夫,却冻不灭勇士的热血。但想想,我们此刻忍受的寒冷,是为了什么?”他目光扫过众人,如同点燃了无形的火焰,“是为了对岸那些还在烤着炭火、做着太平梦的晋军,下一刻感受到的、由我们带来的‘火热’!是为了让他们明白,这长江,挡不住我玄甲军的脚步!”他顿了顿,提高声音,“王尚书为我们准备了御寒的药酒,都喝了吗?”
“喝了!”众人低声应和,声音压抑而坚定。那药酒辛辣灼喉,如同火焰流过喉咙,一股热流自腹中升起,顽强地向四肢百骸蔓延,确实驱散了不少深入骨髓的寒意,带来了些许虚假的暖意和勇气。
“记住,”慕容翰沉声道,声音在风雪中异常清晰,“渡江途中,无论发生什么,保持绝对静默,紧跟前方同伴。我们的目标,是江南岸的十二座核心烽火台,名单和位置都记在心里了!登岸后,以我火箭为号,同时发动,打他个措手不及!此战,不仅要夺台,更要夺心!要像钉子一样扎进桓温的防线,要像噩梦一样缠绕江南守军的睡眠!要让江南的守军,从今夜开始,听到风雪声就心惊胆战,寝食难安!”
“诺!”低沉的应答声汇聚成一股微弱却坚定的气流,在风雪中消散。
子时将近,风雪似乎更大了,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能见度降至最低。慕容翰深吸一口冰冷得如同刀割般的空气,率先走向波涛翻涌、浮冰碰撞的江边。三百锐士如同服从头狼的狼群,无声无息地滑入刺骨、几乎能瞬间夺去人体温度的江水中。
冰冷!难以形容的、刺骨的冰冷瞬间穿透了特制的水靠,如同无数细针扎入每一个毛孔,侵袭全身。饶是喝了御寒药酒,众人依旧忍不住浑身一颤,牙齿咯咯作响,肌肉瞬间紧绷。慕容翰将芦管一端含在口中,另一端露出水面,整个身体没入漆黑的水中,只靠双腿轻轻摆动,如同最熟练的水獭,向着南岸那片未知而危险的土地潜去。每一次换气,都极其短暂而小心,避免暴露。
江水漆黑如墨,水下能见度几乎为零,只能凭借感觉和训练出的方向感前进。耳边只有水流掠过身体的汩汩声和自己如擂鼓般沉重的心跳。慕容翰努力调整着呼吸,抑制住身体的颤抖,脑海中却不期然地浮现出往事,如同冰冷的江水带来的幻觉。
他曾是前燕慕容皝的庶兄,勇冠三军,威名远播,在马上赢得了无数荣誉。然而功高震主,引来亲弟弟的猜忌与排挤,屡立战功却不得封赏,反而被迫流亡,如丧家之犬。他投过段部,奔过宇文,却始终找不到安身立命之所,像一叶无根的浮萍,在草原和辽东的寒风中飘荡。直到听闻冉闵在邺城建立大魏,初期颁布“杀胡令”震慑天下,却又在后期致力于调和胡汉,提出“共襄华夏”、“天下一家”的口号。他抱着试一试、甚至是最后赌一把的心态前来投奔,没想到冉闵不仅接纳了他,还与他纵论天下大势,委以练兵重任。
他曾直白地问过冉闵:“陛下不疑我鲜卑身份?不惧我慕容翰他日反复?”
冉闵的回答他至今记忆犹新,如同刻在心上:“朕眼中,只有愿不愿同为华夏屏藩之臣,共击逆乱,无分胡汉之别。慕容将军有吞吐天下之志,奈何慕容皝鼠目寸光,容不下你这草原雄鹰。朕愿与将军,共拓万里疆土,重定九州秩序,使天下英雄,尽入彀中,岂不快哉!”
共拓万里疆土,重定九州秩序!这是何等的胸襟与气魄!远比慕容部那种局限于部落争权、兄弟阋墙的狭隘格局,要广阔得多,光明得多!那一刻,慕容翰知道,自己找到了值得效死的君主,找到了能够承载他抱负的舞台。
江水不断带走体温,四肢开始僵硬麻木,思维也似乎变得迟钝。但他心中的那团火,那团被冉闵点燃的、名为“信念”与“知遇”的火焰,却越烧越旺,支撑着他划动几乎冻僵的手臂。他要证明自己,证明冉闵的眼光没有错,证明他慕容翰,配得上这份信任,担得起这先锋重任!他要让江南的烽火,因他而燃!
他回头看了看,身后的士兵们紧紧跟着,白色的蔽膝在昏暗的、泛着雪光的水面上若隐若现,真的如同随波逐流的浮冰或雪块,难以分辨。对岸的灯火在风雪中显得更加模糊,但轮廓已近,甚至能隐约看到最近那座烽火台望楼上士兵抱着长矛、缩着脖子躲风的身影。
最危险的时刻到了。靠近岸边的水域较浅,水下可能有障碍,也更容易被岸上哨兵凭借雪光反射发现水纹异常。慕容翰打了个手势,所有人将身体埋得更低,几乎完全没入水中,仅靠芦管维持呼吸,速度放得更慢,几乎是与水流融为一体,凭借微弱的惯性向岸边漂去。
岸上,烽火台内。李嗣刚刚巡视完一圈,踩着吱嘎作响的楼梯回到望楼内,凑到火盆边坐下,搓着冻僵的手。一个脸上有刀疤的老兵递给他一块烤得焦黑的干粮。
“队主,我刚才好像看到江心靠近咱们这边,有什么白影晃了一下,像块浮冰,但又不太一样。”老兵有些不确定地说,揉了揉被风雪迷住的眼睛。
李嗣接过干粮,啃了一口,又硬又冷,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怕是风雪卷起的浪花吧,或者是更大的浮冰。这鬼天气,除了咱们这些苦命的、不得不守在这石头笼子里的人,谁还会待在外面?连水鬼都冻回老家了!”他咬了一口干粮,目光重新投向跳动的、给予人慰藉的火焰,思绪飘向了远在江陵城内的家人。祭灶日快到了,不知今年能否按时回家团聚,吃上一口热乎的灶糖……他完全没有意识到,致命的危险,已经如同潜伏在雪地下的毒蛇,悄然潜至眼皮底下,即将发出雷霆一击。
慕容翰和他的三百锐士,如同暗夜与风雪中捕食的猎豹,悄无声息地贴上了江南岸冰冷泥泞的滩涂。他们利用礁石、枯草丛和地势的起伏作为掩护,迅速脱离水面,找到预先侦察好的、背风的岩石后或干涸的沟壑作为隐蔽点,挤出衣服上的冰水,活动冻僵的四肢。
寒冷和疲惫几乎达到了极限,许多人嘴唇发紫,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但成功的兴奋、临战的紧张以及胸中那团不灭的火支撑着他们。慕容翰抹去脸上的水珠和冰碴,取下腰间的特制弓弩,检查箭矢。浸油的棉絮被小心地保护着,没有沾湿,这是王尚书的巧思,利用箭矢高速飞行与空气摩擦生热自燃。
他抬头望向最近的那座烽火台,望楼上那名士兵搓手跺脚的身影清晰可见。他深吸一口气,将弩箭对准了那片漆黑的、只有风雪呼啸的夜空。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等待着被打破。子时整!慕容翰扣动了扳机。机括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那支特制的箭矢离弦而去,箭头在与空气的剧烈摩擦中,猛地燃起一簇幽蓝色的、在风雪中依然顽强不灭的火焰,无声无息,却带着致命的美丽与死亡的宣告,划破沉沉的夜幕,升至最高点,然后缓缓坠落,如同坠落的星辰。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沿江不同地段,另外十一支同样的、代表着死亡召唤的“哑火箭”腾空而起!如同夜空中绽开的、幽蓝色的死亡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