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寒江魅影(1/2)
长江的初雪,来得比往年更早些,也更猛烈些。时值晋穆帝永和十二年,公元356年,冬十一月。凛冽的北风如同无数胡马在集体嘶鸣,自广袤而寒冷的江北平原席卷而至,毫无阻碍地掠过江面,裹挟着坚硬冰冷、如同砂砾般的雪粒,抽打在江南岸林立的烽火台墙壁和望楼上。木制的望楼在风中发出吱吱呀呀、令人不安的呻吟,仿佛不堪重负,随时可能被这天地之威撕碎。气温骤降,江岸边开始凝结起薄薄的、透明的冰凌,连浑浊的江水也似乎流淌得缓慢了些,带着一种凝滞的沉重。
驻守在西陵峡口一处核心烽火台的队主李嗣,拢了拢身上略显单薄、难以完全抵御这骤然严寒的棉甲,朝冻得通红、几乎失去知觉的双手哈出一口转瞬即成白雾的热气。他环顾身边围着小小火盆蜷缩成一团、依旧冻得瑟瑟发抖的士兵们,那些年轻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对酷寒最原始的畏惧。盆中的炭火有气无力地噼啪作响,提供着有限的热量,却也映得众人脸上明暗不定,更添几分愁苦。
“都精神点!别他妈像霜打的茄子!”李嗣提高嗓门,试图用粗鲁的呵斥驱散这沉沉的暮气与寒意,声音在风寒中有些失真,“江对面可是‘屠各虏’冉闵的玄甲军,听说都是些在冰天雪地里长大的悍卒,杀人不眨眼!这鬼天气,说不定正合了他们心意!”
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士兵蜷缩着身子,嘟囔道:“队主,这鬼天气,江面都快结冰了,别说人,连鬼都过不来。冉闵再凶,还能长了翅膀飞过来不成?咱们守着这石头台子,烤火不好吗?”
李嗣瞪了他一眼,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过多斥责。事实上,他内心也存着同样的侥幸,甚至依赖着这恶劣的天气。长江天堑,加上这突如其来的风雪,无疑是双重的屏障。北军就算再强悍,总不能违背天时吧?加之风雪交加,视线受阻,江北敌军动向难辨,固守待援、避免外出浪战似乎是眼下最稳妥、也是唯一的选择。他走到望窗边,透过狭窄的、结了些冰花的缝隙向外望去。夜色如墨,江面漆黑一片,与天空融为一体,只有风卷着雪沫和浪涛拍岸的呜咽声,组成一曲单调而恐怖的乐章。隐约可见对岸零星闪烁的、如同鬼火般的微弱光芒,那是玄甲军的营寨,在风雪中沉默地如同蛰伏的、耐寒的巨兽,散发着令人不安的气息。
“或许是吧……这天气,确实……”李嗣喃喃自语,试图说服自己,“但这心里,总是不踏实,七上八下的。”他并不知道,就在这片被他视为绝对安全屏障的、漆黑如墨、冰寒刺骨的江面之下,一场超越他想象极限的、悄无声息的死亡渗透,正如同水银泻地、如同冰层下的暗流般,冷酷而坚定地展开。
……
江北,玄甲军前锋大营,中军大帐。
帐内与帐外仿佛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帐内炭火烧得正旺,红彤彤的火光驱散了严寒,带来融融暖意。冉闵一身常服,并未披甲,正与一身青衣、气质清癯如寒松的王猛对坐弈棋。棋枰之上,黑白子纠缠绞杀,形势微妙,一如当前战局。
“景略(王猛字),此番渡江,你以为慕容翰如何?”冉闵落下一子,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并未离开棋盘,仿佛在审视着局部的厮杀。
王猛执白子,并未立刻落下,指尖拈着温润的玉石棋子,沉吟片刻,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将棋子指向棋局某一处看似孤军深入的黑子:“陛下请看,此子深入敌后,看似孤军险境,实则与外围腹地遥相呼应,气脉相连。一旦时机成熟,内外发动,则满盘皆活,势不可挡。慕容将军,便是陛下投出的此子。”
冉闵嘴角微扬,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哦?你不担心他怀有二心?毕竟,他体内流着的是慕容鲜卑的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古有明训。”
王猛轻轻将白子落在另一处要害,发出清脆的响声,截断了一条黑棋的潜在联络:“慕容翰其人,勇毅绝伦,晓畅军事,且熟稔江南地理、气候、乃至人心。此为其一。更关键者,他昔日为慕容皝所忌,屡立战功却遭猜忌,甚至被迫流离失所,投奔陛下,非为苟全性命,乃为展平生之志,雪当年之耻,觅一明主以酬抱负。陛下以国士待之,授以方面之任,托以先锋之重,此等知遇之恩,信任之专,足以撼动其心,令其效死力。况且……”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如他手中的棋子,扫过棋局,也扫过眼前的帝王,“此战关键,在于‘奇’与‘速’。长江之险,非强攻可下。需有一支奇兵,能于不可能处创造可能。除了他慕容翰,军中无人能当此任。用人之际,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陛下既已用之,当付以腹心,推以诚待。”
冉闵默然,目光投向帐外呼啸的风雪,帐帘被风卷动,偶尔缝隙中透入刺骨的寒意。他想起数月前,决定组建这支专职渡江敌后作战的锐士时,慕容翰主动请缨的场景。那个身材魁梧、面容带着塞外风霜刻痕与一道旧疤的鲜卑汉子,眼神中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渴望证明什么的火焰,那火焰,比帐中的炭火更灼热。
“陛下,”慕容翰当时的声音沉浑有力,在议事堂中回荡,“末将半生飘零,历尽炎凉。慕容氏视我如草芥,如敝履,是陛下予我容身之所,信我以兵马,待我以诚。翰,非不知恩之人,非不晓义之辈。此去江南,必为陛下燃起第一把烽火,凿穿桓温的铁桶阵!若不成,甘当军法,无需陛下动手!”
那眼神,冉闵在很多渴望证明自己、挣脱命运束缚的人身上见过,但慕容翰的尤为炽烈,混杂着骄傲、屈辱和一种破釜沉舟、不留退路的决心。
“朕信他。”冉闵收回目光,语气笃定,如同落下的棋子,再无更改,“也信景略你的眼光。此子,当能搅动江南死水。”
就在这时,亲兵入帐禀报,身上带着外面的寒气:“陛下,王尚书所制器械——特制水靠、防寒药酒、哑火箭等,已全部运抵慕容将军营中,慕容将军请命,今夜子时,准时出发!”
冉闵与王猛对视一眼,棋局暂停。无形的杀气取代了棋枰上的硝烟。
“传令慕容翰,依计行事。朕在江北,静候佳音,等他捷报!”冉闵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千钧之力,如同给利剑开锋。
……
慕容翰的营寨,紧邻着波涛汹涌、寒风凛冽的江边。三百名从数万大军中精心挑选出的、兼具水性、勇气、耐寒与忠诚的锐士已集结完毕。他们并非全是汉人,其中亦有归附的匈奴、羯、羌各族勇士,甚至还有少数熟悉水性的林中野人,个个神情剽悍,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种混合了野性与纪律的独特气质。此刻,他们正在做最后的、至关重要的准备。
每人口中含着一根长约尺许、中空坚韧的芦管,这是他们水下换气、隐匿行踪的依仗,需练习到成为本能。身上穿着紧身的、内衬羔羊绒的黑色水靠,外罩伪装的、与江面浮冰和雪沫颜色相近的白色蔽膝与兜帽,力求在近距离内也难以被发现。腰间除了标配的淬毒短刃和分水刺,还别着一把造型奇特、比寻常手弩略大、结构更为精巧的弓弩,弩身经过防反光处理,箭槽内的箭矢箭头包裹着浸满特制火油的棉絮,却不见寻常的火镰火石,神秘而危险。
慕容翰行走在沉默的队列中,如同头狼巡视狼群,亲自检查每一名士兵的装备,从芦管的通畅到水靠的密封,从武器的锋利到绳结的牢固。他拍了拍一个脸上还带着些许紧张的青年士兵的肩膀,那士兵的呼吸在寒冷中结成白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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