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书局风雷(2/2)
他顿了顿,锐利的目光观察着王澄脸上细微的变化,见其眼神略有闪烁,气势不似方才那般嚣张,才继续缓缓说道,同时不慌不忙地从案几抽屉中取出一卷白色的、质地粗糙的绢布,动作轻柔地、如同展开一件易碎的古董般,将其轻轻展开:“至于武皇帝御赐之说……年代久远,世事变迁,契文真伪,尚需有司会同史官详加核查,方可定论。不过,王公可知,那三户被夺去田产、无处申告的伤残老兵,得知朝廷有青天,悲愤交加,已联名上书,并……”
王猛将手中那卷白绢完全展开,只见上面用暗红色的、已然发黑干涸的血字,歪歪扭扭却又力透绢背地写满了他们的冤屈与控诉,字字泣血!而在诉状的末尾,赫然是几个模糊不清的、用残缺的断指用力按下的血指印!触目惊心,仿佛能听到老卒们绝望的呐喊!
“……并用这断指血书,恳求本官,将他们的冤情,直呈御前,请陛下圣裁。”王猛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每一个字都像千钧重锤,狠狠敲在王澄和他身后那些世家代表官员的心头,“王公,您看,我们是先将这血书之事,以及老卒们当年战功履历,辩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还是继续讨论那年代久远、真伪难辨的‘御赐田契’?”
王澄看着那卷刺目的血书,尤其是那几个残缺狰狞的血指印,仿佛看到了老卒们拄着拐杖、衣衫褴褛、眼中喷射着愤怒与绝望火焰的眼神,他的气势瞬间一滞,如同被戳破的皮球。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嘴唇嗫嚅了几下,想要强辩,却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经学辞藻在如此赤裸裸的血泪事实面前,竟是如此的苍白无力,竟一时语塞,说不出话来。他身后的几个世家代表官员,也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了惊疑不定、甚至有些慌乱的神色,原先同仇敌忾的气势顿时消散大半。
值房内的争吵尚未有最终结果,来自北疆幽州的又一则紧急消息,如同另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就波澜暗涌的朝局深潭,激起了更大的漩涡。
慕容翰在幽州协助刺史卢玦清查被各级将领、豪强侵占的军田时,面对复杂局面,采取了一项极为大胆,甚至可以说惊世骇俗的措施:他将部分因连年战乱失去主要壮劳力、田地荒芜濒临破产的段部鲜卑遗族,与同样在战火中失去亲人、无依无靠的汉民遗孤,混合编组,共同授田,组成新的生产与行政单位,称之为“胡汉义屯”!要求他们同耕共织,互助合作,赋税共担,利益共享,并由官府派遣吏员指导协调。
这一举措,旨在最大限度地利用残存的劳动力,恢复凋敝的生产,同时试图在最基层的生产单位中,实践胡汉融合的理想,从共同的经济利益入手,消弭族裔隔阂。然而,在那些依旧秉持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陈旧观念的鲜卑贵族看来,这简直是离经叛道的胡闹,是对他们部落传统和所谓“高贵血统”的玷污与亵渎!
几名在幽州乃至整个鲜卑部落中颇有影响力的贵族元老怒不可遏,认为慕容翰此举是“引狼入室”,玷污了鲜卑人的纯洁性。他们连夜快马加鞭,不顾年迈体衰,赶赴长安,发誓要向皇帝告御状,控诉慕容翰“倒行逆施”,“逼迫鲜卑贵胄与汉家贱民同流合污”,“毁我鲜卑根基”!
然而,当他们风尘仆仆、带着满腹的愤怒和天生的优越感抵达宫门外,准备递牌子请见,想象着如何在金銮殿上慷慨陈词时,却被宫门前广场上的一幕景象深深震撼,以至于一时忘了此行的目的,僵立当场。
只见宫门前的巨大广场上,密密麻麻跪着百余名官员!他们大多身着低品级的青色或绿色官袍,补子陈旧,显然并非高门显宦,而是依靠新政和科举得以跻身朝堂的寒门之士。为首一人,年纪约莫五十上下,头发已见大片花白,身形枯瘦如柴,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高高举起自己的右手——那只右手,赫然缺少了三根手指,只剩下孤零零的拇指和食指,形成一个怪异而刺眼、令人心头发紧的姿态!
在他身后,百余名寒门出身的官员,无论胡汉,皆跪得笔直如松,双手高高举起一轴用素白绫缎书写的奏疏——《请均田疏》!他们沉默着,没有喧哗,没有哭天抢地的哭诉,但那一片在寒风中显得单薄的青绿色官袍,那残缺的手掌,那沉默而坚定、视死如归的姿态,汇聚成一股无声却磅礴如山、沛然莫之能御的力量,冲击着每一个目睹者的心灵,令人肃然起敬,又不禁心生悲凉。
那位为首的老进士,用他仅剩两根手指的、残缺而有力的手,紧紧捧着那卷代表着无数寒士和黎民希望的奏疏,仰头望着巍峨肃穆的宫门,用尽全身力气,嘶声高呼。那声音苍凉而悲壮,如同受伤孤狼的嗥叫,在冰冷的宫墙间反复回荡,撞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与良知:
“陛下——!臣等寒微之躯,幸蒙圣恩不弃,得效犬马,位列朝班!然均田之政,关乎国本命脉,亦关乎天下寒士之进身阶梯、亿万黎庶之生机存续!今有豪右阻挠于地方,旧制掣肘于朝堂,新政推行,步履维艰!臣等今日跪此,非为一己之私利前程,实为天下寒门学子之前路,为北地千千万万胡汉百姓之生路,泣血上奏,恳请陛下,圣心如铁,明察秋毫,力推均田,廓清玉宇,使耕者有其田,居者有其屋,野无遗贤,朝无幸进!臣这只手……臣这只手,就是当年在乡里,因不肯将祖传五亩薄田贱卖给欲图兼并的世家,被其豢养的恶奴生生打断的!此恨此痛,刻骨铭心!臣等今日跪此,早已将生死荣辱置之度外,唯愿以我等微躯,撞响这求公平、求生存之钟!请陛下——明鉴啊——!”
凄厉如杜鹃啼血般的呼喊,伴随着那残缺手掌的视觉冲击,如同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所有在场者的眼中、心中,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那几个前来告状的鲜卑贵族,看着这悲壮至极的一幕,听着那字字血泪的控诉,原本满腔的愤怒和源自部落的优越感,竟在瞬间消散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难以言喻的震惊、茫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羞愧。他们忽然觉得,自己部落内部那点关于“血统”的争执,在这关乎最底层生存与公平的宏大诉求面前,显得如此狭隘与微不足道。
宫门外的寒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地上细微的尘埃和枯草,也吹动着寒门官员们朴素的官袍下摆,猎猎作响。一场关乎帝国未来走向、新旧势力正面碰撞的更大风暴,正在这深秋的长安皇城之外,伴随着这悲壮的跪谏,悄然酝酿,蓄势待发。历史的车轮,在这里发出了沉重的、不可逆转的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