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章 寒流暗涌(2/2)
这个曾经以狼头刺青彰显勇武、以直言敢谏表明心迹的鲜卑青年,如今常常在处理完繁冗的公文后,独自在官署那盏孤灯下坐到深夜。窗外是陇西特有的、清冷而浩瀚的星空,室内只有他翻动书页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他处理政务越发老练,巡查地方体察入微,教化百姓言辞恳切,举止言谈间的儒雅气度也日益浓厚,赢得了“儒将干吏”的名声。但只有他自己知道,那份“独在异乡为异客”、周旋于各种势力之间的如履薄冰之感,以及内心深处对自身定位的些许迷茫,是多么的沉重。他写给王猛的私人信件中,不再仅仅是条分缕析地汇报政务,偶尔也会在字里行间,流露出对官场人情险恶的感慨,以及对“华夏进士”这崇高身份在现实错综复杂的利益网络中,有时显得如此单薄和无力而产生的困惑。
十一月初,一场早来的、数十年不遇的大雪,毫无征兆地覆盖了陇西的千山万壑,天地间一片苍茫。慕容翰冒着能刮破人脸的雪粒狂风,前往一处位于深山、偏远的羌人寨落,调解一桩因大雪覆盖草场界限而引发的、濒临械斗的纠纷。他凭借耐心与公正,终于说服双方暂时搁置争议,待雪融后再行勘定。回来的路上,风雪更大了,天地混沌,能见度极低,马车不幸陷在了泥泞冰冻、被积雪掩盖的山道里。随从们奋力推车,慕容翰也毫不犹豫地跳下车,与众人一同在没膝的积雪中推搡车厢,冰冷的雪水瞬间浸透了他的鹿皮靴子和官袍下摆,寒意刺骨。
就在他们艰难前行,人困马乏之际,路旁陡峭的、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山坡上,突然传来一阵异响!
“小心山雪!”有随从惊呼。
话音未落,只见几大块巨大的、凝结的积雪,夹杂着棱角尖锐的石块,轰然滚落下来!势头迅猛,直扑他们而来!
“大人小心!”一名眼疾手快的鲜卑裔随从,对山崩雪落有着本能的警觉,猛地将正专注于推车的慕容翰向后狠狠推开!
“轰隆!”一声巨响,积雪和石块堪堪砸在了他们刚才停留的位置,慕容翰乘坐的马车被一块巨石砸中车厢,顿时木屑纷飞,歪倒在一旁,拉车的马匹惊嘶不已。
众人惊魂未定,浑身冷汗瞬间被寒风冻住。看向山坡,只见几个模糊的、穿着白色伪装的人影,在密林的掩护下迅速消失无踪。
是意外的雪崩,还是……蓄意的谋杀?
慕容翰站在肆虐的风雪中,看着那被砸坏的马车和惊魂未定、面露愤慨的随从,又望向那幽暗的、仿佛隐藏着无数未知危险的莽莽林海,一股比这陇西风雪更加刺骨的寒意,从心底不受控制地升起。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父亲所赠的那柄象征着草原荣光的佩刀,冰冷的刀鞘传来一丝坚实而熟悉的触感。文教与武力,理想与现实,怀柔与阴谋,在这苍茫无情的雪原上,呈现出一种无比尖锐而又矛盾的共存。
消息传回长安,已是数日之后。王猛拿着关于慕容翰遇险的简短禀报,眉头深锁,久久不语。他走到悬挂于尚书省墙壁的巨大北方舆图前,目光不仅仅停留在多事的陇西,更缓缓扫过并州、幽州、朔方……那些正在大力推行新政的边疆州郡。他的手指在这些地方一一划过,仿佛能感受到那平静表面下涌动的暗流。
“陛下,”他对前来商议应对之策的冉闵说道,声音凝重,“秋收的喜悦,掩盖了不少深层的问题,但寒流已至,凛冬将至。土地兼并之隐忧,科举门槛之争端,以及……地方势力对新政官员日益增长的排斥与敌意,甚至不惜动用此等卑劣的暗杀手段。接下来的这个冬天,恐怕不会如往年那般平静了。”
冉闵站在窗边,看着窗外庭院中枯枝上挂着的、如同利齿般的晶莹冰棱,声音沉稳如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树欲静而风不止。既然寒流一定要来,那便让它来!正好借此机会,看看哪些是新政下长出的、能抗住风霜的坚韧幼苗;哪些,不过是依附在旧树干上、见不得光的浮藓,一吹即落。”
他转过身,眼中闪烁着如同百炼精钢刀锋般的光芒,下达了强硬的反击指令:“传旨,令各州郡主官,严查田亩户籍,有隐漏者,限期三个月内自首,重新登记入册,过时不报,一经查出,罪加一等!令御史台,增派干员,加强对新政推行及明年科举筹备诸环节的监察,有徇私舞弊、阳奉阴违者,无论出身门第,严惩不贷!”
皇帝的意志,如同这骤然降临的冬日寒风,再次变得锐利而强硬。他知道,新政的巩固期,远比开创期更为艰难,不仅需要坚定的信念,更需要毫不松懈的警惕与毫不留情的铁腕,去清除那些附着在帝国肌体上的顽疾。
长安城内外,表面上一片冬日的宁静,雪花无声飘落,覆盖了朱楼碧瓦,掩盖了街衢巷陌。但在那覆盖着厚厚积雪的屋脊之下,在那些看似平静的官衙府邸之中,新一轮的、更为激烈的较量,正在这日益凛冽的寒气中,悄然酝酿,蓄势待发。丰收的喜悦已然沉淀为过往,而真正考验新政生命力的严冬,才刚刚拉开它冰冷的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