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章 惊云归来,顾寒洲第一次面圣议事!(2/2)
令我微感意外的是,浅殇推着轮椅,将面色苍白、裹着厚厚裘袍的北堂少彦也送了进来。父皇显然并未安寝,或许是一直在摘心楼关注着宴会后续,亦或是被碧落救治惊云的动静惊动。他靠在轮椅上,气息微弱,但眼神却清亮得惊人,直视着我,带着不容错辨的忧虑与询问。
老丞相龚擎紧随其后,这位历经三朝的老人,脸上已无白日盛宴最后时刻那“算无遗策”的畅快笑容,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洞悉世事的肃穆。他默默站到北堂少彦轮椅旁,花白的眉毛在宫灯下微微颤动。
最后踏入殿门的,是顾寒舟。
他依旧穿着那身崭新的青色进士公服,身形清瘦,步伐平稳。深夜被急召入宫,面对如此阵仗,他脸上却无半分惊惶或好奇,只是平静地垂眸,走到最末的位置站定,姿态恭谨,却透着一股与周遭紧绷气氛格格不入的疏离感。他甚至没有多看那巨大的堪舆图一眼,仿佛对即将发生的一切早有预料,或者……漠不关心。
人到齐了。殿内灯火通明,却静得能听到烛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
我没有多余的寒暄或解释,直接将手中那封染血、字迹模糊的密信,递给了离我最近的田恩瀚。
“看看吧。”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响起,平静,却带着一股沉甸甸的寒意。
田恩瀚双手接过,就着灯光,迅速浏览。他粗豪的面容在看清内容的瞬间,骤然变色!握着信纸的手指猛地收紧,手背青筋暴起,一股混合着震惊、暴怒与后怕的情绪,如同火山般在他眼中喷涌,却又被他死死压在喉咙里,只发出了一声压抑的、如同受伤猛兽般的低吼:“南幽——狗贼!!!”
他猛地抬头,看向我,又看向堪舆图上南境的位置,眼中血丝弥漫:“陛下!徐州据点……季庄主他们……!”
“往下看。”我打断他,声音依旧冷冽。
田恩瀚强压怒火,将密信递给身旁的苏大虎。苏大虎接过,目光如电扫过,他比田恩瀚更加沉默,但周身那股铁血煞气却骤然升腾,握着刀柄的手骨节发出轻微的咯吱声,眼神冰冷得如同极地寒冰,死死盯着“南幽正规军”、“专戮大雍之人”那几个字,仿佛要将它们刻进灵魂里。他没有出声,只是将信递给了沈佳文。
沈佳文是文官,何曾见过如此直白的血腥战报与背叛?他看完信,脸色“唰”地一下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拿着信纸的手不住颤抖,额头上瞬间沁出密密麻麻的冷汗。“这……这……南宫淮瑾他……他们白天还……” 他语无伦次,显然被这前后反差巨大、阴谋气息浓重到令人窒息的消息冲击得心神大乱。高产作物带来的喜悦与对贸易的憧憬,在此刻显得如此可笑与脆弱。
信最后传到了北堂少彦手中。浅殇将信纸展开,凑到灯下。北堂少彦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一个字,他本就苍白的脸,此刻更是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仿佛所有的血液都在瞬间冻结。他闭上眼睛,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引发一阵压抑的咳嗽,浅殇连忙为他抚背。待咳嗽稍平,他再睁开眼时,眼中已是一片深不见底的沉痛与凌厉的杀意。他没有说话,只是将信纸递给了一旁的老丞相龚擎。
龚擎接过信,戴着老花镜片凑得极近,仔仔细细、一字不落地看完。他枯瘦的手指在“乌图幽若所议,恐已成空”、“南幽朝局有变”、“慕青玄动向不明”等处微微停留。看完后,他缓缓摘下眼镜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浊气,那气息里仿佛带着数百年的沧桑与疲惫。他看向我,眼神复杂,有预料之中的沉重,也有对我早已心存戒备、未雨绸缪的一丝叹服,但更多的,是对眼前这骤然揭开的、血淋淋的危局的深深忧虑。
最后,信传到了顾寒舟手中。
他是殿内资历最浅、身份最微妙的一个。众人的目光,或明或暗,都落在了他的身上。想看看这位新鲜出炉、来历神秘、被陛下破格在此时召见的状元郎,会作何反应。
顾寒舟接过那染血的薄绢,动作依旧平稳。他垂眸,目光落在那些潦草却力透纸背的字迹上,看得极其认真,速度却并不慢。从他的脸上,读不出田恩瀚的暴怒,苏大虎的冰冷,沈佳文的惊慌,北堂少彦的沉痛,亦或是龚擎的沉重。
他就那样看着,眉峰未曾动一下,眼神平静得如同一潭深秋的寒水,映不出丝毫波澜。唯有在读到“药人之患未除”、“黑水城”时,那平静的眸底,似乎有极其幽微的、难以捕捉的涟漪荡开了一瞬,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看完,他将信纸轻轻折好,双手递还给最近的浅殇,由浅殇呈回给我。整个过程,他未发一言,也未与任何人对视,重新恢复了那种恭谨而疏离的姿态。
殿内再次陷入沉默,只有众人或粗重或压抑的呼吸声。不同的表情,不同的反应,却共同指向同一个令人心悸的事实——南幽,已亮出獠牙;和平,已然破碎;战争与阴谋的阴影,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迫近。
我将密信放在案头,指尖无意识地点着那染血的边缘。目光缓缓扫过众人,最后,定格在了顾寒舟那平静无波的脸上。
“顾寒舟。”
我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清晰地叫出他的名字。
他应声微微抬首,目光恭敬地落在我御案前方的空处,并未直视。
“密信,你也看了。” 我看着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寻常问题,“南幽背信,边境生变,使团却在京都与我等把酒言欢,觊觎新物。季泽安遇袭,生死未卜,深入险地。慕青玄与药人,动向不明。”
我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试图穿透他那层完美的平静面具。
“不知状元郎……对此事,有何看法?”
问题抛出,如同将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殿内所有人的目光,瞬间如同聚光灯,齐刷刷地聚焦在顾寒舟身上。田恩瀚虎目圆睁,带着审视与不耐;苏大虎眼神锐利如刀;沈佳文惊疑不定;北堂少彦与龚擎则目光深邃,带着久经世事的沉静观察。
在这无数道或质疑、或探究、或期待、或冷漠的目光注视下,顾寒舟缓缓抬起了头。
这一次,他没有避开我的视线。
那双过于沉静的眼眸,直直地迎上了我的目光。眼底深处,依旧是一片令人心悸的平静,但那平静之下,仿佛有某种极其复杂的东西在缓缓流淌、凝聚。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略微沉吟了片刻,仿佛真的在仔细斟酌。然后,他清朗而平稳的声音,在勤政殿内响起,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与他年龄和境遇不符的、近乎冷酷的冷静分析:
“回陛下。”
“依密信所言,南幽之行径,已非寻常边境摩擦或利益争端,而是蓄谋已久、手段狠绝的背信突袭,意在彻底截杀知晓内情、身份特殊之关键人物,并掩盖其国内真实动向。此其一。”
“其二,使团在京之表现,与边境行动截然相反,极尽恭顺热络之能事,意在麻痹、拖延、迷惑,同时探查我方虚实与新物。两者结合,可见南幽朝廷高层,或已形成统一决策,且此决策之核心,绝非表面‘和平’,必有更大图谋。”
“其三,乌图幽若态度之变,慕青玄与药人之关联,指向南幽内部权力结构或已生剧变,旧有平衡被打破,激进或隐秘势力可能已占据上风。‘药人之患’恐非虚言,而是其图谋中的重要一环,甚至可能是其敢于铤而走险的倚仗之一。”
“其四,季庄主冒险前往黑水城,虽为险棋,却也是目前唯一能近距离探查南幽腹地真相、甚至可能触及染溪夫人下落与药人核心的途径。然,以残兵伤卒,深入虎穴,凶险万分,且其行踪恐已暴露,亟需外援或接应。”
他的分析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几乎瞬间就抓住了问题的几个关键要害,其冷静与洞察力,远超在场许多久经宦海的老臣。更令人心惊的是,他语气中的那份平静,仿佛在剖析一件与己无关的棋局,而非关乎无数人生死、两国命运的血腥阴谋。
田恩瀚听得眉头紧锁,苏大虎眼神微凝,沈佳文则露出讶色。北堂少彦与龚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惊讶与更深沉的思量。
“那么,” 我紧紧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以状元郎之见,我大雍,当如何应对?”
顾寒舟再次沉默了片刻。这一次,他的目光似乎微微飘远了一瞬,仿佛穿过了勤政殿厚重的墙壁,望向了南方那片危机四伏的土地。然后,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我,声音依旧平稳,却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决断:
“陛下,敌既已亮刃,虚与委蛇已无意义。然,全面开战,时机未至,粮秣、军械、边境布防,皆需时间。”
“当务之急,臣以为有三。”
他伸出三根手指,语气笃定:
“一,南境容城、青州一线,即刻进入最高战备,增派精锐,加固城防,广布哨探。夏侯仁将军处,需有绝对可靠之人持陛下密令亲往,或……以非常之法,确保其忠诚无虞,死守边境。此为之‘守’,需固若金汤,令南幽无机可趁。”
“二,黑水城方向,季庄主等人不能孤军奋战。须立即派遣最精锐、最擅长隐秘行动与小规模特种作战之部队,携‘流火弹’等新式利器,秘密潜入南幽境内,设法与季庄主汇合。其任务非强攻黑水城,而是侦察、接应、扰乱,必要时制造混乱,牵制药人及南幽守军,并尽全力探明染溪公主下落与药人巢穴之所在。此为之‘探’与‘扰’,需如匕首,精准致命。”
“三,”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沈佳文,最后落回我脸上,“对四国使团,尤其是南幽使团,既已撕破脸皮,便无需再假以辞色。然,亦不可即刻驱逐或翻脸。高产作物与玻璃、美酒之利,仍是诱饵。可借此由头,拖延时间,加深其内部对利益分配之争,甚至……或可尝试,从南宫淮瑾或某些南幽使臣身上,寻得一丝南幽内部裂隙之线索。毕竟,” 他语气微冷,“南幽朝廷,也非铁板一块。此为之‘饵’与‘分’,需灵活机变,见缝插针。”
三条对策,守、探、饵,攻守兼备,虚实结合,既考虑了现实的军力与后勤,又兼顾了情报获取与外交博弈,甚至隐含了利用利益分化敌人的策略。其思路之清晰,谋划之老辣,再次让殿内众人侧目。
这绝不是一个初出茅庐的寒门学子所能拥有的见识!
田恩瀚眼中怒色稍减,转为深思;苏大虎微微颔首,显然对第二条“特种潜入”极为认同;沈佳文擦了擦额头的汗,似乎觉得第三条自己还能使上劲;北堂少彦靠在轮椅上,眼神锐利地审视着顾寒舟;老丞相龚擎则捻着胡须,眼中精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我静静地看着顾寒舟,心中波澜起伏。他的回答,几乎与我心中所想不谋而合,甚至在某些细节上更为大胆犀利。这份远超年龄的冷静、洞察与谋略,究竟从何而来?
“顾卿所言,甚合朕意。” 我缓缓开口,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那么,依你看,这派往黑水城接应季泽安、探查药人巢穴的‘匕首’,该由何人统领?又该如何避开南幽重重关卡,深入其腹地?”
我将一个更具体、更关键的难题,抛回给了他。我想看看,这个神秘的状元郎,到底能“深”到何种地步。
顾寒舟闻言,微微垂眸,似乎陷入了更深的思索。殿内所有人的呼吸,都不由自主地放轻了,等待着他的回答。
夜色,在勤政殿外无声流淌。而殿内,一场关乎南境安危、甚至两国国运的决策,正在这位年仅六岁的女帝,与那位来历成谜、却惊才绝艳的新科状元之间,悄然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