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章 熔炉余温(1/2)
从知府衙门出来,秋阳正烈。
沈涵走在青石板街道上,身后跟着两名从京城带来的护卫——都是骆刚从白塔血战中带出来的老卒,一个姓赵,一个姓周,眼神锐利如鹰,手始终搭在刀柄半尺之内。
方才后堂那番话,已是半公开的威胁。
冯咏年撕下了温文的面具,露出底下冰冷的獠牙。这反而让沈涵更清醒:对手急了。急,就会露出破绽。
“大人,直接回驿馆?”赵护卫低声问。
“不,”沈涵脚步一转,“去城南的‘永利当铺’看看。”
雷头领之前提到,庆丰货栈的夜运骡车曾进过永利当铺后院。当铺做的是典当质押,需要宽敞库房,夜间进出货物倒也说得通。但为何偏偏是这家当铺?
城南商街比码头区清静些,铺面多为老字号,招牌上的漆色都透着一股岁月沉淀的暗沉。永利当铺的门脸不算大,黑漆招牌,金漆大字,门口立着块“童叟无欺”的木牌。
沈涵没进门,在对街的茶摊坐下,要了碗粗茶。
正是午后,当铺里没什么客人。柜台后坐着个戴眼镜的老朝奉,正低头拨弄算盘。两个年轻伙计在整理货架,动作慢吞吞的,不像生意红火的样子。
沈涵观察了一炷香时间,进出当铺的只有三两人,都是寻常百姓模样。
“不像。”赵护卫低声说,“若真是转运节点,不该这么冷清。”
沈涵点头,目光落在当铺侧面的小巷。巷口很窄,仅容一辆骡车通过,巷深处隐约可见一扇包铁的后门。
“那扇门,”沈涵用茶碗遮口,“通往后院?”
“是。昨夜雷头领说,骡车就是从这巷子进去的。”
沈涵沉吟片刻,起身付了茶钱。“走吧,去合盛油坊。”
合盛油坊在城南三里外的河埠头,临水而建,方便油料运输。远远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菜油和桐油混合的气味,熏得人头晕。
油坊规模不小,五间大仓,院子里堆满油桶,工人赤着上身搬运,油汗混在一起,在秋阳下泛着亮光。
沈涵站在河对岸的柳树下观察。油坊临河有自家的小码头,停着两条运油的乌篷船。码头上工人正在卸货,一桶桶的油从船上滚下,发出沉闷的撞击声。
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但沈涵注意到一个细节:油坊西北角的仓库,门锁格外厚重,而且是新换的铜锁,与其他仓库的木锁不同。仓库墙根处的杂草有被车轮反复碾压的痕迹,形成两道浅浅的车辙。
车辙的宽度……与雷头领在白岳潭荒径上发现的,几乎一致。
“大人,看那边。”周护卫忽然低声提醒。
沈涵顺着他示意的方向望去。油坊后门走出两个人,一前一后,都戴着斗笠遮脸。前面那人身材矮壮,走路时右肩微沉——是常年单肩扛重物留下的习惯。后面那人……
沈涵眯起眼。
虽然换了粗布衣服,但那走路的姿态,分明是前几日在码头见过的疤脸汉子!
两人快步走向河埠下游的一片芦苇荡。片刻后,芦苇荡里摇出一条小舢板,两人跳上去,舢板顺流而下,很快消失在河道拐弯处。
“跟不跟?”赵护卫问。
“不必。”沈涵摇头,“他们已经警觉了,跟上去反而打草惊蛇。”
他转身离开河岸,脑中快速串联线索:永利当铺是幌子,真正的转运节点是合盛油坊。油料运输本就频繁,夹杂些其他货物不易察觉。而油坊临河,小船可直通甬江,再转入鄞江支流……
正是通往白岳潭的水路。
“回驿馆。”沈涵加快脚步,“等雷头领的消息。”
驿馆书房,炭盆里添了新炭,噼啪作响。
雷头领是申时末回来的,带回来一身土腥气和几块新的碎渣。
“大人,白岳潭那边又去了一趟。”他将碎渣摊在桌上,这次颜色更深,近乎黑褐,质地也更坚硬,“这是在潜龙涧入口处捡到的,离水边不到十步。”
沈涵拿起一块,凑近炭盆火光细看。碎渣表面有细密的层状纹理,像是多次熔炼形成的沉积。
“还有,”雷头领压低声音,“我们在潜龙涧上游半里处,发现了一处废弃的熔炉。”
“熔炉?”
“是,石头垒的,大半塌了,但炉膛里还有焦渣。炉子建在山壁凹处,从江上根本看不见。若不是顺着樵径往上找,根本发现不了。”
沈涵心头一跳:“炉子规模如何?”
“不大,一次最多熔炼两三百斤料。但……”雷头领顿了顿,“我们在炉子周围找到了这个。”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用油布包着的物件,层层展开。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的金属片,暗灰色,边缘不规则,像是锻造时裁剪的边角料。金属片表面有细密的捶打纹路,一角刻着一个极浅的符号——
“卍”。
沈涵呼吸一滞。
他接过金属片,入手沉重,质地坚硬。不是寻常的铁或铜,更像……山阴“鬼哭涧”发现的那种奇异合金。
“炉子废弃多久了?”他问。
“看炉膛里的积灰和周围的植被,至少半年没人用了。”雷头领道,“但炉子旁边的工棚里,找到几捆新劈的柴,柴茬还是白的,最多十天半月。”
沈涵握紧金属片,锋利的边缘几乎要割破掌心。
对手在半年前废弃了这处熔炉,却又在近期重新活动——劈柴备用,意味着他们打算再次启用,或者已经启用过。
而这块带有“卍”字符号的金属边角料,证实了白岳潭的冶炼点与山阴“鬼哭涧”同属一个网络。甚至可能,“鬼哭涧”是更早的据点,白岳潭是后续的转移。
“炉子附近,可发现成品?”沈涵追问。
“没有。工棚里空荡荡的,连件像样的工具都没有。”雷头领摇头,“但我们在下山路上,遇到个老樵夫,闲聊了几句。他说今年夏天,有几次半夜听见山里传来‘叮当’声,像是打铁,但白天去看,又什么都没有。”
“夏天……”沈涵算了下时间,正是他在京城养伤、稽核处解散的那段日子。
对手趁着权力真空期,重新活跃了。
他走到案前,铺开鄞县详图,手指从白岳潭向上游移动,停在潜龙涧的位置。
“这条涧,最深能行多大的船?”
“我们测了水深,涧中段最深处约六尺,宽三丈,涨潮时可行载重千斤的平底小船。”雷头领道,“但涧道曲折,多处有暗礁,非熟悉水路的老舵手不敢走。”
“所以需要引水人。”沈涵盯着地图上那条蜿蜒的蓝线,“船趁夜潮入涧,在白岳潭或潜龙涧某处卸货,原料就地熔炼加工,成品再通过陆路运出……”
“可成品运去哪里?”雷头领皱眉,“我们在宁波查了这些天,没发现大规模异常货流啊。”
沈涵沉默。
这正是最蹊跷之处。若对手费这么大周折走私原料、秘密冶炼,成品必然有重要用途。但成品在哪儿?运去了何方?
他想起那份洪武年间的市舶司记录:那些“倭铜”、“硫磺”,被“按例处置”后,就从官方账目上消失了。
会不会,成品也以类似的方式“消失”了?
通过官方渠道。
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沈涵脑中成形:如果对手不仅渗透了地方官府、市舶司、漕运,还能将私造的物品,混入官方的物资流中呢?
比如……军器。
大明卫所军器由工部统一督造,但地方卫所也有小规模修造权。若有人以“补充损耗”、“更新武备”为名,将私造兵器混入官造序列,再调拨至特定卫所……
沈涵感到一阵寒意。
这已不止是贪腐,而是彻头彻尾的谋逆。
“雷头领,”他转身,语气凝重,“你立即派人,暗中调查宁波卫、定海卫近年军器补充的记录。不要惊动卫所,从兵部的岁拨账目入手——王砚大人前日来信说,已安排人调阅相关卷宗,不日送到。”
“是!”
雷头领正要退下,驿馆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
本章未完,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