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9章 太上宾天(1/2)
定熙十年,冬。
天熙城的雪来得格外早。十月刚过,北风便裹挟着细碎的雪粒,敲打着西苑宫殿的琉璃瓦。湖面结了薄冰,枯荷残柳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昔日的垂钓胜地,如今一片萧瑟。
临湖殿内,炭火烧得正旺,却驱不散那股弥漫在空气中的沉疴之气。
太上皇韩信卧在龙榻上,身上盖着厚重的锦被,脸色蜡黄,呼吸微弱。自秋日一场风寒后,他的身体便急转直下,太医署最好的医官轮番诊治,汤药灌了无数,却不见起色。
“父皇今日可好些了?”韩继轻声问守在榻边的皇后苏珊。
苏珊红着眼眶摇头:“还是昏睡的时候多,醒来也只说几句胡话。方才醒来一次,说要看海图……”
韩继心中一痛。他走到榻边,握住父亲枯瘦的手。那只曾经能开三石强弓、挥动二十斤重剑的手,如今只剩一层薄皮包着骨头,冰凉得让人心惊。
“父皇,儿臣在这儿。”
韩信的眼皮动了动,缓缓睁开。浑浊的眼球转了转,终于聚焦在儿子脸上。
“继……继儿……”
“儿臣在。”
“海图……澳洲……到了吗?”
韩继鼻子一酸,强忍着泪:“还没有。但顾昭的船队已出发一年半,按行程算,应该已经抵达澳洲海岸。明年初夏,或许就有消息传回。”
韩信艰难地点点头,嘴角扯出一丝笑意:“好……好……父皇……可能等不到了……”
“父皇别这么说!太医说,只要安心静养,开春就能好起来。”韩继握紧父亲的手,仿佛这样就能把生命力传递过去。
韩信却摇摇头,目光望向窗外:“下雪了?”
“是,初雪。”
“扶我……起来……看看……”
韩继和苏珊小心地将老人扶起,垫高靠枕,让他能看见窗外的雪景。
雪花纷纷扬扬,落在结了薄冰的湖面上,落在枯黄的草地上,落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天地间一片素白,静得能听见雪落的声音。
良久,韩信开口:“我这一生……杀人无数。战场上,刀剑无眼,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但午夜梦回……常看见那些死去的面孔。敌人,战友,无辜的百姓……”
他的手微微颤抖:“所以父皇退位时,对你说……太平不易,守成更难。不能再靠刀剑了……要靠别的……”
“儿臣明白。”韩继哽咽道,“所以儿臣要开拓海洋,要传播文明,要找到不用刀剑也能让大麦强盛的路。”
韩信欣慰地点点头,忽然问:“那枚虎符……还在吗?”
“在,儿臣一直随身带着。”韩继从怀中取出那枚青铜虎符,放在父亲手中。
韩信摩挲着虎符粗糙的表面,如同抚摸故友的脸庞。
“这虎符……调过百万兵,下过千百令……但父皇最骄傲的……”他看向儿子,“是把它交给了你……而你没有用它调一兵一卒……”
“因为不需要。”韩继道,“儿臣要开拓的疆土,不在敌人的土地上,在无人涉足的海洋上。不需要刀兵,需要的是船帆、罗盘、知识、勇气。”
韩信笑了,笑容中有释然,有骄傲,也有终于放下重担的轻松。
“你比父皇……走得更远……”他喃喃道,“父皇打下的……是疆土……你开拓的……是未来……”
他的手缓缓松开,虎符落在锦被上。
“父皇累了……想睡会儿……”
韩继轻轻将父亲放平,盖好被子。韩信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稳。
苏珊抹着眼泪,低声问:“要不要传太医?”
韩继摇摇头:“让父皇睡吧。这些天,他太累了。”
两人守在榻边,看着老人沉睡的面容。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天地间白茫茫一片,仿佛要将一切痕迹都掩盖。
不知过了多久,韩信忽然又睁开眼睛,这一次,眼神异常清明。
“继儿……”
“儿臣在。”
“我……梦见海了……”韩信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奇异的喜悦,“好大的海……蓝色的……望不到边……会飞的铁鸟……它叫飞机……”
他的目光越过儿子,望向虚空,仿佛真的看见了那片蔚蓝:“还有……陆地……金色的沙滩……绿色的树林……黑色的马路……比马还快的车……叫汽车……”
“真好……”韩信脸上露出孩童般纯真的笑容,“没想到还能……看到……”
他的手缓缓抬起,指向南方:“那边……是海……是未来……”
手臂无力垂下。
呼吸停止。
殿外,雪落无声。
殿内,炭火噼啪。
韩继跪在榻前,额头抵着父亲冰凉的手,久久没有起身。
苏珊捂着嘴,泣不成声。
一代开国皇帝,就这样在冬日雪夜,安然离去。
享年六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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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后,丧钟响彻天熙城。
钟声低沉而悠长,一声接一声,共敲了八十一响——这是天子驾崩的礼制。钟声传遍全城,百姓闻声皆止步,面朝皇城方向跪拜。商铺关门,酒肆歇业,戏楼停演,整座城市陷入肃穆的哀悼。
皇宫内,白幡高悬,灵堂已设。
韩继一身缟素,跪在灵前。他已三日不眠不休,眼窝深陷,胡茬丛生,但背脊依然挺直。在他身后,皇后、皇子、宗室、百官依次跪列,哭声震天。
礼部尚书捧着谥册,高声诵读:
“……太祖皇帝,自起兵,扫平六合,统一寰宇。在位二十七年,轻徭薄赋,与民休息,开创盛世。晚年禅位,高风亮节。今龙驭宾天,万民同悲。谨上尊谥曰‘武’,庙号‘太祖’……”
“武”——这是对开国皇帝最崇高的评价。勇武、英武、神武,一切与武力、功业相关的赞美,尽在这一字中。
但韩继知道,父亲晚年最欣慰的,不是这个“武”字,而是儿子没有重走他的老路,而是开创了新的道路。
灵堂外,雪已停,但天地间仍是一片素白。
前来吊唁的官员、使节络绎不绝。郡守、都督,边疆各郡太守、都护,纷纷赶回京城。南海诸国、西域诸邦、北方草原各部,也都派来使节,有的甚至国王亲至。
占城国王阮福源是第一个赶到外国君主。这位年过五旬的国王,一进灵堂便扑倒在地,行三跪九叩大礼,哭得比许多汉臣还伤心。
“太祖皇帝啊!您是大麦开国之主,也是我占城再生父母啊!”他用不太流利的麦话哭诉,“若非大麦派遣农师、医官,我占城百姓还在忍饥挨饿、受疾病折磨。您的大恩,占城世世代代铭记!”
真腊、暹罗、爪哇等国的使节也纷纷上前,讲述大麦文明使团如何在他们的国家传播技术、救治百姓、兴办学堂。他们哭的是真心实意的感激——大麦带来的,确实是实实在在的好处。
韩继——还礼,心中百感交集。
这就是父亲想要看到的吧?不是万国来朝的空洞威仪,而是真心感激的深情厚谊。
北方草原各部的首领也来了。这些曾经与麦朝兵戎相见的游牧民族,如今也学会了行礼。
“太祖皇帝是英雄。”匈奴单于道,“我们草原人敬重英雄。他打败了我们,但我们服气。如今大麦开通海路,用瓷器、丝绸换我们的马匹、皮毛,公平交易,各取所需。这比打仗好多了。”
韩继听着这些来自四面八方的话语,仿佛在听一部父亲一生的功业总结。
武功,文治,开拓,包容。
父亲用三十年时间,打下了基业;而他用十年时间,为这基业找到了新的方向。
灵堂烛火摇曳,映照着父亲灵位上的“太祖武皇帝”几个鎏金大字。
韩继知道,父亲可以安息了。
他开创的王朝,不仅没有衰败,反而在儿子手中焕发新生,走向更广阔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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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四十九日的国丧期,韩继几乎住在灵堂。
按照礼制,天子驾崩,新君需守孝三年。但国不可一日无君,通常以“以日代月”,守孝三十六日即可。韩继却坚持要守满百日——这是儿子的本分,也是他对父亲最后的陪伴。
这期间,朝政由宰相主持,但重要奏折仍会送到灵堂旁的偏殿。韩继在处理政务之余,几乎把所有时间都花在整理父亲遗物上。
韩信一生简朴,遗物不多。几件常穿的旧衣,几把用过的刀剑,一些兵书战策,还有就是堆积如山的奏折、书信、笔记。
韩继一本本翻阅,仿佛在重走父亲的一生。
建国初期颁发的新政诏书,字斟句酌:“天下初定,当与民休息。减田租,十五税一……”
晚年批阅的奏折,笔迹已显老态,但思维依然敏锐:“漕运改道之事,需实地勘测,不可仅凭图纸……”
写给年幼的韩继的教诲:“为君者,当先为仁者。仁者爱人,爱民如子……”
最后一封信,是三个月前从青州写回的,只有短短三行。韩继已经读了无数遍,纸张都起了毛边。
“青州之行,所见甚多。
海洋时代,确已开启。
父老矣,唯愿汝慎行稳进,不负万民之望。”
慎行稳进。
这四个字,是父亲最后的嘱托。
韩继将信贴在胸口,闭上眼睛。
父皇,儿臣会的。
开拓不等于冒进,革新不等于莽撞。儿臣会一步一个脚印,让大汉这艘船,稳稳驶向深蓝。
百日守孝期满,韩继走出灵堂时,已是来年春天。
冰雪消融,草木萌发。西苑的湖面又泛起涟漪,柳树抽出新芽,一切都焕发着新生。
但韩继知道,有些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陛下,这是太上皇的遗诏。”宗正卿捧来一只金匮。
韩继打开,里面只有一页纸,是父亲的亲笔:
“朕一生征战,杀人无算。晚年常思,若天下太平,当何以自处?幸得吾儿继,开拓新途,以文明代刀兵,以海疆续陆疆。朕心甚慰。
身后之事,一切从简。不修山陵,不劳民力,葬于天山皇陵即可。
继儿当继往开来,不必过于哀毁。大麦的未来在海洋,在更远的地方。
父韩信绝笔。”
韩继捧着这封遗诏,久久不语。
不修山陵,不劳民力——父亲到最后,想的还是百姓。
“按太上皇遗诏办。”他对宗正卿道,“但礼仪不可废。朕要亲自送父皇最后一程。”
“是。出殡之日定在下月初三,吉时已选好。”
“通知各州郡、各藩国了吗?”
“已通知。届时,天下共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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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初三,太上皇出殡。
这是大麦立国以来最盛大的葬礼,也是前所未有的一次展示——向天下展示大麦的强盛、团结、开放。
天未亮,送葬队伍已集结完毕。
最前方是三千禁军开道,皆着白衣白甲,执白幡白旗。其后是六十四人抬的灵柩,楠木为棺,外罩锦绣,上覆龙旗。灵柩后,韩继亲自执绋,一身重孝,步行相送。再后是宗室、百官、使节队伍,绵延十里。
百姓沿街跪送,从皇城到城门,道路两侧跪满了人。没有人喧哗,只有低低的啜泣声,和纸钱飘洒的簌簌声。
当灵柩经过新建的“海事总署”门前时,一幕意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
上千名海事学堂的学子,穿着整齐的蓝色学袍,列队站在衙署前。他们没有跪,而是立正,右手抚胸,齐声高唱:
“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
这是韩继三年前为海事学堂题写的校训,取自后世李白的诗句。此刻由数千年轻学子唱出,声震云霄,悲壮中带着希望。
韩继停下脚步,望向那些年轻的面孔。他们眼中没有老年人对逝去时代的眷恋,只有对崭新未来的向往。
这才是父亲最想看到的吧?
不是哀哭他个人的离去,而是看到他开创的事业,正在新一代手中发扬光大。
灵柩继续前行。出城后,换为灵车,向西北方向的天山皇陵驶去。
天山距京城三百里,送葬队伍走了三天。沿途州县,百姓皆设路祭,焚香叩拜。更让韩继动容的是,许多百姓祭的不是太祖皇帝的武功,而是他的仁政——
“太祖皇帝减了俺们的税,俺们永远记着!”
“太上皇在位时修的水渠,到现在还浇着俺们的地!”
“当年打仗,太祖皇帝的兵从不抢百姓,还分粮食给饿肚子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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