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汇集R(2/2)
恐惧和一种近乎毁灭的探究欲猛烈地撕扯着我。去?还是不去?去了会面对什么?那本手册的来源?陈哲的真相?抑或是……另一个更深的陷阱?但那个编号,那个“意外”的疑云,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无法安坐。我必须去。哪怕只是为了那个雨夜,为了那本手册上关于“制造意外”的冰冷字眼,我也必须亲眼看看,那个叫“hxRS”的地方,到底是什么鬼!
第二天下午,我请了假。导航将我引向西郊那片被城市遗忘的角落。道路越来越窄,两旁是锈迹斑斑的铁丝网和高大破败的仓库,窗户大多碎裂,像空洞绝望的眼睛。空气里弥漫着铁锈、灰尘和某种化工原料的混合气味。按照论坛照片的方位,我找到了那栋灰色的水泥盒子。
它比照片里看起来更庞大,也更压抑。四四方方,没有任何多余的线条或装饰,灰色的外墙冷漠地矗立着,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死气沉沉。唯一能证明它并非完全废弃的,是那扇厚重的、紧闭的暗色玻璃大门,以及大门旁边一个毫不起眼的、巴掌大小的黑色金属铭牌。
铭牌上,蚀刻着几行极其简洁、没有任何温度的小字:
**幸福人生有限公司**
**happess Reengeerg Services**
happess Reengeerg Services……幸福重建服务?一个将“幸福”和“重建”(或者更直白——改造、重塑)并列的公司名。每个字母都透着一种冰冷的技术感,仿佛幸福是可以被拆解、分析、重新组装的产品。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
大门是感应的。当我走近时,那厚重的暗色玻璃无声地向两侧滑开,露出里面一个巨大得超乎想象的、光线异常明亮惨白的空间。冷气混合着一种类似新打印纸张和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我站在门口,如同闯入了一个精心布置却又诡异莫名的舞台。
眼前是一个极其宽敞、极其空旷的接待大厅。地面是光可鉴人的白色大理石,反射着头顶无数排惨白的LEd灯管投下的、毫无温度的光线。大厅两侧,靠墙摆放着一排排冰冷的不锈钢长椅。
而长椅上,坐满了男人。
几十个,或许上百个。年龄各异,衣着不同,从二十出头到四五十岁都有。他们全都低着头,姿势近乎一致地僵硬。每个人膝盖上都摊放着一本……深蓝色的册子。
和我从陈哲书桌暗格里找到的那本,一模一样。
深蓝色的硬壳封面,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整个大厅里,只有纸张翻动的细微“沙沙”声,单调、重复,汇成一片令人头皮发麻的低沉噪音。没有人交谈,没有人抬头张望,他们像一群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专注地、一丝不苟地“学习”着。空气凝滞得如同固态的冰,只有那翻书的声音,像无数细小的冰凌,不断刮擦着我的耳膜和神经。
我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冻僵了。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攫住了我。这不是什么情感咨询机构,这是一个……工厂!一个批量生产某种特定“伴侣”的工厂!陈哲……他只是这条流水线上的一个产品?或者说,一个拿着产品说明书去“执行”的操作工?
胃里一阵翻搅,我强忍着呕吐的冲动,目光像受惊的鸟,在那一排排低垂的脑袋和蓝色的册子间仓皇扫过。没有陈哲。那张熟悉的脸,那个我以为永远消失的人,不在这里。
就在这时,大厅深处,一扇同样厚重的磨砂玻璃门悄无声息地向一侧滑开。门内透出更明亮、更刺眼的白光。
一个身影拿着另一本崭新的深蓝色册子,从那片刺眼的白光里走了出来。他低着头,一边走,一边专注地翻阅着手中刚拿到的东西,脚步沉稳,带着一种近乎职业化的从容。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我的目光死死钉在那个身影上。他穿着合体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步伐带着一种我无比熟悉的、曾经无数次让我心安的节奏感。他微微侧着头,下颌的线条,额前几缕垂落的头发……每一个细节,都像一把烧红的刻刀,狠狠烙在我的视网膜上,烙进我瞬间停止跳动的心脏里!
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他走到大厅相对空旷的中央区域,似乎感觉到一道过于灼热、过于异常的目光,终于停下了脚步。他抬起头。
视线,穿越冰冷空旷的、弥漫着纸张翻动声的大厅,毫无阻碍地,直直地撞上了我的目光。
那张脸……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我梦中,带着温柔笑意,又或者最后定格在惨白与血污中的脸……此刻,清晰地、完整地、带着一种平静得近乎漠然的神情,呈现在我眼前。皮肤光洁,没有车祸留下的任何痕迹,甚至连眼角那道我熟悉的、笑起来才有的细纹都清晰可见。时间仿佛在他身上倒流了三个月,或者,从未流逝过。
时间、空间、光线、声音……一切都在那一刻被抽离、扭曲、粉碎。世界变成了一片巨大而无声的空白。我甚至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和呼吸,只有一股冰冷的麻痹感,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冻结了每一根神经末梢。空气不再是空气,而是凝固的、沉重的铅块,死死压在我的胸口。
陈哲。
那张脸,无数次在深夜的梦魇里浮现,沾满雨水和血污,又在清晨的泪水中模糊消散的脸。此刻,竟如此鲜活地、毫无损伤地,出现在这片惨白冰冷的光线下。西装笔挺,一丝不苟,甚至比记忆里更显得……精神焕发?一种彻底的、颠覆认知的荒谬感,混合着足以让人灵魂出窍的惊悚,像一桶冰水,从我的天灵盖猛灌下来,瞬间淹没了所有感官。
他看着我。那双曾经盛满温柔笑意的眼睛,此刻平静得像两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没有惊愕,没有欣喜,没有愧疚,甚至没有一丝一毫见到“死而复生”妻子的波动。那眼神,就像在看一个……陌生人?一个刚刚走进这扇门的、需要被评估的……新“目标”?
他拿着那本崭新的深蓝色册子,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大约两秒,那眼神像是在扫描一件物品的出厂标签。然后,他微微侧过头,视线落向站在我身后不远处、穿着同样灰色制服、胸前别着“引导员”铭牌的年轻男子。他的嘴唇动了动,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冷的金属锥子,在这片只有纸张翻动声的死寂空间里,异常清晰地穿透过来,每一个字都砸在我的耳膜上:
“下一位改造对象,姓名?”
下一位改造对象……姓名?
轰!
大脑里最后绷紧的那根弦,在听到这六个字的瞬间,彻底崩断了。不是幻觉!不是长得像!是他!是陈哲的声音!那个曾经在我耳边低语“爱你”的声音,此刻吐出的是这样一句冰冷、程序化、毫无人性的询问!
巨大的眩晕感如同海啸般将我吞没。眼前陈哲那张熟悉到刻骨的脸,在惨白的灯光下开始剧烈地晃动、扭曲、分裂。他身后那排排低头苦读蓝色册子的男人,他们手中翻动的书页,头顶刺眼的白光,脚下冰冷反光的地板……所有的景象都疯狂旋转起来,搅合成一片令人作呕的、失去意义的色块和噪音。
支撑着我走到这里的那股偏执的力气,被这简单的六个字抽得干干净净。膝盖一软,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踉跄。
“哐当!”
一声刺耳的脆响,打破了这大厅里死水般的寂静。
是我一直下意识紧紧攥在手里的包。金属链条在脱力的瞬间砸在坚硬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发出巨大的、令人心悸的声响。包里的东西——钥匙、零钱包、手机、还有那本被我贴身带着、作为唯一“证据”的深蓝色手册——全部散落出来,狼狈地摊开在光洁如镜的地面上。
那本属于陈哲的、编号hxRS-2027-0415-b的手册,深蓝色的封面朝上,像一个丑陋而冰冷的伤疤,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翻书声,戛然而止。
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整个空旷得令人窒息的大厅里,只剩下那一声脆响的回音在四壁碰撞,然后迅速被无边的寂静吞噬。上百道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瞬间从他们膝盖上的蓝色册子移开,齐刷刷地聚焦在我身上,聚焦在我脚下那片狼藉上。
那些目光。空洞、麻木、带着一丝被打断既定流程的、程序化的困惑。没有惊讶,没有探究,更没有同情。他们只是看着,如同流水线上的机械臂短暂地停止了工作,等待着下一个指令。
我的视线越过散落一地的东西,越过那些冰冷的目光,死死地、像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般,钉在陈哲的脸上。
他的目光,也落在了那本摊开在地上的、属于“他”的手册上。编号清晰可见。
时间,也许只过去了一秒,也许有一个世纪那么长。
他脸上那种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不是震惊,不是恐惧,也不是被戳破的慌乱。那是一种……非常微妙的东西。像是精密仪器运行中突然检测到一串无法识别的乱码,导致核心程序出现了一瞬间的凝滞和错愕。极其短暂,如同冰面上转瞬即逝的裂纹,快得让人几乎以为是错觉。
他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蹙了一下。目光从地上的手册抬起,重新落回我的脸上。这一次,那深井般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幽微地晃动了一下,搅动了那潭死水。不再是完全的陌生和漠然,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审视?困惑?甚至……一丝极其稀薄、近乎湮灭的、属于“人”的波动?
那波动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却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猛地击穿了我被恐惧和荒谬冻结的心脏。
陈哲……是你吗?那个会因为我发烧而整夜不睡的你?那个记得我最爱喝哪家奶茶、多加一份珍珠的你?那个在手册冰冷的字句之外,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你?还是说,连那一丝微弱的波动,也只是这本手册、这个“公司”预设好的、应对“意外变量”的复杂程序反应?
那瞬间的凝滞与错愕,像投入死水的一颗石子,激起的涟漪尚未扩散,就被更深的冰冷迅速覆盖。
陈哲脸上的那丝异样消失了,快得如同从未出现过。他的目光重新变得平稳、漠然,甚至带上了一种事不关己的、职业性的疏离。他不再看我,仿佛地上那本刺眼的、印着他名字编号的手册,以及站在手册旁边失魂落魄的我,都只是这巨大冰冷空间里一个微不足道的故障杂音。
他微微侧身,对着刚才那个被他询问的引导员,用那种毫无起伏的、金属质感的声音清晰地重复了一遍,像是在重置一个被意外打断的指令:
“下一位改造对象,姓名?”
引导员像是被激活了程序,立刻从短暂的错愕中恢复,脸上堆起标准的、模式化的微笑,目光越过我,投向大厅入口的方向——那里空无一人。
“先生,下一位预约的女士已经在路上了,请您稍等片刻。”引导员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热情,在这死寂的大厅里显得异常突兀。
陈哲几不可察地点了下头,仿佛接收到了确认信息。他甚至没有再看地上的手册和我一眼,仿佛我们只是两块碍眼的垃圾。他拿着他那本崭新的册子,迈开脚步,朝着大厅另一侧那排不锈钢长椅走去。步履沉稳,没有丝毫犹豫或停留。
皮鞋踩在冰冷大理石地面上的声音,嗒、嗒、嗒……每一步都像踩在我支离破碎的心脏上。他走到一个空位前,姿态端正地坐下,如同一个完成交接的零件回归了它既定的位置。然后,他低下头,翻开了手中那本崭新的、深蓝色的册子。目光专注地落在纸页上,仿佛那里才是他唯一的世界,方才发生的一切,不过是机器运行中一次微不足道的信号干扰,已被系统自动排除。
周围的空气重新流动起来,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粘稠感。那些聚焦在我身上的目光,如同得到了某种无声的指令,也纷纷收了回去。大厅里再次响起单调、整齐的纸张翻动声,沙……沙……沙……汇成一片低沉而恒定的背景噪音,将刚才那短暂的死寂彻底淹没。
我像一尊被遗忘在暴风雪中的石像,僵硬地站在原地。脚下,散落的物品刺眼地躺在冰冷的光洁地面上。那本编号hxRS-2027-0415-b的手册,深蓝色的封皮朝上,像一个巨大而嘲讽的句号,结束了所有自以为是的寻找和质问。
原来,没有答案。
或者说,答案早已冰冷地摆在眼前,只是我拒绝相信。
亡者已逝。坐在那里的,只是一个顶着熟悉皮囊、运行着全新程序的……产品。一个刚刚领到新任务,准备去“重建”下一位“目标”幸福的产品。
那个会为我捂热冰冷双脚的陈哲,那个在手册之外、有着自己喜怒哀乐、会为一场球赛欢呼、会为我笨手笨脚做的菜而皱眉的陈哲……在三个月前的雨夜,在那场或许并非意外的“意外”中,就已经真正地、彻底地死去了。
一股巨大的、灭顶的虚无感,混合着深入骨髓的冰冷,彻底将我淹没。我失去了质问的力气,失去了尖叫的冲动,甚至失去了流泪的本能。在这片由惨白灯光、蓝色册子和翻书声构成的、秩序井然的冰冷地狱里,我像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连存在本身都显得可笑而多余。
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弯下腰。指尖触碰到那本深蓝色手册冰冷的封皮,那寒意刺骨。我没有捡起它。我只是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将它连同我散落的钥匙、手机一起,胡乱地、几乎是厌恶地扫进了我的包里。
然后,我直起身,像个提线木偶,一步一步,朝着那扇将我引入这噩梦的、厚重的暗色玻璃大门走去。脚步声淹没在身后那片恒定的、如同潮水般永不停歇的翻书声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