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汇集z(2/2)
我喃喃地重复着这句话,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它不再是纸上冰冷的宣告,而是化为一种沉重的、无可逃避的宿命,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心脏上。停止存在。不是死亡,而是彻底的、不留痕迹的抹除。像一个被擦掉的错误字符,一段被删除的运行代码。只有这样,她们……才能自由。
自由?一个多么奢侈而遥远的词。对陈薇和琪琪而言,那意味着真正的明天,意味着阳光、风雨、衰老、成长……所有我再也无法触及的、属于“活着”的一切。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几乎撕裂般的剧痛,比以往任何一次循环中的死亡都要来得猛烈。那不是肉体的疼痛,而是某种更本质的东西在被硬生生剥离。我蜷缩在冰冷的地上,额头抵着粗糙的水泥,身体无法抑制地颤抖。泪水汹涌而出,无声地砸落在积满厚厚灰尘的地面,洇开一个个深色的小点。不是为了自己即将到来的终结,而是为了那即将被我永远抛下的、鲜活的笑脸,为了那再也无法兑现的“最大的草莓蛋糕”的承诺。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小时。时间在这个凝固的空间里失去了意义。直到那盏昏黄的灯发出最后几下无力的闪烁,最终彻底熄灭,只留下纯粹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黑暗反而带来了一丝诡异的平静。
我慢慢地,慢慢地从地上撑起身体。膝盖和手掌被粗糙的地面磨得生疼。在绝对的黑暗中,我摸索着,手指拂过一本本冰冷的、记录着无数个“我”的绝望的笔记本。最终,我摸到了那本掉落的“1000”。我把它捡起来,紧紧抱在怀里。硬质的封面抵着胸口,像一个冰冷的句号。
然后,我转身,摸索着墙壁,凭着身体对空间的最后一点记忆,一步步,极其缓慢地,走向那扇虚掩的门。推开它,楼道里浑浊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
我走上楼梯,重新站在了自家的门口。那扇熟悉的、棕色的防盗门。门背后,是陈薇和琪琪,是那个被循环了千次的、温暖而虚幻的牢笼。也是我存在的……最后锚点。
钥匙插进锁孔,转动。门开了。
客厅里亮着温暖的灯光。电视里播放着吵闹的动画片。琪琪坐在地毯上,正专注地搭着积木城堡。陈薇坐在旁边的沙发上,手里拿着一本杂志,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
“回来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目光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习惯性的平静,但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捕捉的困惑。也许是看到了我脸上未干的泪痕?或者是我身上沾染的地下室的灰尘和冰冷气息?她的视线在我脸上停留了片刻,比以往任何一次循环都要久一点。那目光像羽毛,轻柔地拂过,却在我心上刻下最后的印记。
“嗯。”我应了一声,声音出乎意料的平稳。我脱下沾满灰尘的外套,没有像往常一样随意丢在沙发上,而是仔细地挂好。然后,我走向琪琪。
她听到我的脚步声,丢下积木,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扑了过来,一把抱住我的腿,仰起小脸,眼睛亮晶晶的:“爸爸!我的大蛋糕呢?有好多好多草莓的!”
心口那撕裂般的剧痛再次袭来,猛烈得让我眼前发黑。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喉咙里翻涌的腥甜。我蹲下身,视线与她齐平。她的笑容那么纯粹,那么灿烂,像清晨沾着露珠的第一朵花。
“爸爸……今天有点累,”我伸出手,指尖带着无法抑制的微颤,小心翼翼地、无比珍重地抚过她柔软温热的脸颊,感受着那真实的生命脉动,“蛋糕……明天,明天爸爸一定给你买最大的,堆满草莓的,好不好?”我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温柔。
琪琪的小嘴微微撅起,但很快又舒展开,她用力地点点头:“好吧!爸爸说话要算数!拉钩!”她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指。
“拉钩。”我伸出小指,勾住她温热的手指。那小小的、柔软的触感,像一道电流,瞬间贯穿了我冰冷僵硬的四肢百骸。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将这一刻的感觉——她指尖的温度,她信任的眼神,她身上淡淡的奶香——深深地、贪婪地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拉完钩,我站起身,转向沙发上的陈薇。她放下了杂志,静静地看着我,眼神里那丝困惑似乎更深了些,还夹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担忧?仿佛有什么东西,终于穿透了循环千次铸就的麻木外壳。
我走到她面前。灯光勾勒出她温婉的侧脸,眼角的细纹在柔光下显得格外清晰。她微微仰起头,看着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
我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我俯下身,张开双臂,用一个近乎窒息的力量,将她紧紧、紧紧地拥入怀中。她的身体瞬间僵硬了,带着一丝本能的惊愕和抗拒。但很快,也许是感受到了我手臂传递出的、那从未有过的、近乎绝望的依恋和诀别,她的身体一点点放松下来,变得柔软。
“薇薇……”我把脸深深埋进她带着淡淡洗发水香气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对不起……还有……谢谢你。”
她的身体在我怀里轻轻一震。她没有说话,没有追问这突如其来的道歉和感谢。只是安静地待在我的怀抱里,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一只手,有些迟疑地、轻轻地回抱住了我的背。她的掌心很暖,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过来。
这个拥抱,漫长而沉重。我贪婪地汲取着她身上的温暖和气息,像即将溺毙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每一秒,都像是在与整个世界告别。
终于,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松开了手臂。陈薇抬起头,她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明亮,里面清晰地映着我苍白而痛苦的脸。她的嘴唇微微张着,那丝困惑和担忧已经化为了某种无声的询问。
我没有解释。解释毫无意义,只会徒增混乱。我只是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仿佛要将这双眼睛刻进永恒。然后,我转过身,没有再去看地毯上疑惑地望向我的琪琪,径直走向了卧室。
身后的世界,那温暖的灯光,电视的喧闹,妻女的存在感……像一个巨大的、正在缓缓沉入水底的气泡,离我越来越远。每一步,都踩在碎裂的心尖上。
走进卧室,反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一切声响。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只剩下我粗重的呼吸和心脏沉重如鼓的跳动声。
房间里没有开灯。窗外城市的霓虹光影透过薄薄的窗帘,在墙壁和地板上投下光怪陆离的、流动的色彩。我走到床边,坐下。床垫发出轻微的呻吟。
我闭上眼。
脑海里清晰地浮现出第1000次循环笔记上那最后几行字,那冰冷而清晰的逻辑链条:“我的‘存在’……是维持循环的核心能量……停止存在……循环崩溃……她们获得自由……”
停止存在。
不是死亡。死亡在这个循环里毫无意义,只是重置的开始。停止存在,是彻底的湮灭,是变量的归零。
如何做到?
意念。或者说,是彻底放弃对这个循环的“锚定”和“观测”。当“我”这个意识,这个执着于“存在”于这个6月22日、执着于改变、执着于抓住妻女的执念……彻底消散时,那个冰冷的规则,便失去了它唯一的能量来源和观测目标。
就像一个没有观众的舞台,戏码自然无法上演。
我将那本冰冷的“1000”日记本紧紧贴在胸口,硬质的封面抵着心脏的位置,带来一种奇异的、沉坠的实感。它不再仅仅是一本笔记,而是成为了一个锚,一个仪式,一个通往最终湮灭的冰冷钥匙。
我集中起全部残存的意志力,不是去思考如何“活着”,而是去想象“不存在”。
想象自己的意识如同沙堡,在绝对的虚无之潮前分崩离析。
想象构成“张伟”这个名字、这个身份、这一千零一次循环带来的所有记忆和情感,被一只无形的大手彻底抹去,不留一丝痕迹。
想象陈薇和琪琪……她们在某个清晨醒来,阳光依旧明媚,但那个名为“丈夫”和“父亲”的、带来无尽循环梦魇的幽灵,已经彻底消失。她们的记忆里将不再有那个困在6月22日的男人,不再有那些重复了千遍的对话和徒劳的挣扎。时间会正常流淌,带着她们走向未知的、却真正属于她们自己的未来。
琪琪会吃到她的大草莓蛋糕,在真正的生日那天。陈薇……或许会遇见新的人,拥有新的生活,不再被那个“疯掉”的丈夫所困扰。
“消失吧……”
我在心底无声地嘶吼,榨干灵魂最后一丝力量,推动着那个自我毁灭的意念。
“为了她们……消失!”
意念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起初只激起微弱的涟漪。但紧接着,一种奇异的、从未体验过的感觉从身体深处弥漫开来。那不是疼痛,而是一种彻底的……抽离感。仿佛我的意识正从这具熟悉的躯壳里被一丝丝、一缕缕地剥离出去。眼前流动的霓虹光影开始扭曲、旋转,色彩失去了边界,融化成一片混沌的光晕。耳边响起一种低沉、恒定、如同宇宙背景噪音般的嗡鸣,取代了外界所有的声音。
身体的知觉在飞速消退。指尖的触感、床垫的支撑、衣服的摩擦……一切都变得模糊、遥远。胸口那本日记的硬角感也消失了。唯有那个“消失”的意念,像唯一燃烧的火焰,在意识彻底沉入黑暗前,变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结束……让这一切……结束……”
这是最后残存的念头。
嗡鸣声骤然拔高,变得无比尖锐,仿佛要撕裂整个空间!随即,如同断掉的琴弦——
嗡鸣消失了。
扭曲的光晕消失了。
混沌消失了。
一切,归于绝对的、彻底的、无法形容的“无”。
没有黑暗,没有光明,没有声音,没有触觉,没有时间,没有空间……甚至没有了“我”这个概念。只有一种无法被感知的、永恒的寂静与虚无。
像一滴水,落入了无垠的、静止的深海。
彻底消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