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帝女懵懂(1/2)
宫苑深深,朱墙隔世。冬日的阳光透过雕花长窗,在暖阁内的金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影,恍若一池被风吹皱的春水,流光碎影间,却透着一股子挥之不去的陈腐气息。那气息,混着古籍的霉味、御苑飘来的残花香,还有终日不绝的龙涎香,织成一张无形无质的网,将这座宫城笼罩其中,表面锦绣辉煌,内里却暗流涌动,死水微澜。
刘伯姒独坐窗前,面前紫檀案几上摊着几册泛黄的档案。她指尖轻轻划过一行被朱砂刻意涂抹的记录,那抹刺目的红,在陈旧纸页上宛如一道凝结的血痕。窗外偶尔传来几声宫雀的啼鸣,清脆,却穿不透这殿宇的沉滞。
又是一个“偶感风寒,药石罔效”。她目光扫过记录某位宗室幼子夭折的短短一行字,指尖无意识地收紧。这已是近来发现的第七例,年份不同,封地各异,死因却惊人相似,皆是在父皇登基前后那几年。而太医院同期档案中,几味特殊的药材——朱砂、铅霜、乃至少许番木鳖——的出库记录,也总有那么几次模糊不清的标注,或曰“炼丹所用”,或曰“赏赐功臣”,用量时间,却与那些孩童弥留之际微妙地重合。
线索零碎,如散落一地的珍珠,缺少那根能将它们串联起来的丝线。她知道那丝线定然存在,就隐藏在这些语焉不详的文字背后,隐藏在父皇那日益阴郁、深居简出的身影之后,隐藏在阮佃夫那永远挂着谦卑笑容的脸孔之下。每多发现一处疑点,心便沉一分。那真相的轮廓,血淋淋的,带着噬骨的寒意,正一点点从历史的淤泥中被撬起,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腥气。
殿外忽起一阵喧嚷,打破了午后的沉寂。环佩叮当,步履轻快,如同沉闷乐句中突兀插入的一串俏皮琶音。
“阿姊!阿姊可在?快看我新得的宝贝!”
珠帘哗啦作响,被人迫不及待地掀起。一道樱草色的窈窕身影裹着甜香的风旋了进来,裙裾上浮光锦的暗纹在光下流淌,折射出耀目的光华。正是建安公主刘伯媛。她云鬓微松,斜簪一朵初绽的粉色芍药,更衬得面若芙蓉,眉眼间尽是未经世事的明媚与娇憨。她手中高高举着一对赤金累丝垂珠步摇,那金丝盘绕成繁复的缠枝花纹,末端缀着的珍珠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摇曳生姿,晃出一片炫目的光晕。
刘伯姒迅速合上案头书卷,将那份沉重与阴郁尽数敛入眼底深处,再抬眸时,脸上已漾开长姐特有的温婉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倦怠。“是伯媛啊。这般急匆匆的,也不怕摔着。”她声音柔和,带着纵容。
“摔不着!”刘伯媛咯咯笑着,像只轻盈的蝶儿扑到案前,将那对步摇几乎凑到姐姐眼前,“你看你看,南海那边最新的样式呢!赤金累丝,这工艺,这珍珠的光泽,是不是极好?”她歪着头,满眼期待,颊边泛起浅浅梨涡。
刘伯姒的目光落在步摇上,那金子的光芒有些刺眼。她伸手轻轻拨动了一下冰凉的珍珠流苏,点头赞道:“嗯,工艺繁复,金光夺目,衬你。”语气是惯常的温和,心底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涩意。这般璀璨之物,在这幽深宫闱中,又何尝不是一种精致的牢笼装饰?
“是父皇新赏的!”刘伯媛得了肯定,愈发欢喜,提着裙摆轻盈地转了个圈,流苏划出亮眼的弧线,“是阮大人亲自送来的呢!他还说……说我如今仪态越发有皇家公主的风范了!”她凑近刘伯姒,声音压低了些,带着少女特有的羞涩与隐秘的兴奋,脸颊飞起红云,“阿姊,你说,父皇近来是否特别疼我?前几日去问安,他竟放下朱笔,问我平日读些什么书,还……还笑着问我觉得琅琊王氏的儿郎们风仪如何呢!”最后一句,声细如丝,含羞带怯地垂下头,指尖缠绕着腰间系着的杏色宫绦。
“琅琊王氏”四字,如同淬了冰的针,猝然扎入刘伯姒的心口!王悦之那张清俊含笑的脸庞瞬间浮现脑海,随即被北地风沙、刀光剑影的想象所覆盖。妹妹这懵懂的、浸染着春情的羞涩,听在她耳中,不啻惊雷!父皇这看似随口的“关怀”,阮佃夫恰到好处的“夸赞”,背后牵连的,恐怕是将她们姐妹视为棋子的冰冷算计,是待价而沽的政治联姻!
看着妹妹那双清澈得不见一丝阴霾的眼眸,那全然信赖、沉浸于虚幻荣宠和朦胧情愫中的烂漫笑颜,刘伯姒胸中翻涌起一股混杂着悲凉与愤怒的浪潮,几乎要冲垮她勉力维持的平静。真相如同毒蛇,盘踞在她喉间,她却不能吐露分毫。难道要告诉这不解世事的妹妹,她们所承受的“圣恩”,可能奠基在怎样的血腥与肮脏之上?难道要戳破她那点可怜的少女怀春,告诉她,她朦胧好感所系之人,正为她刘氏皇族的隐秘,在北地生死一线间挣扎?
她袖中的手微微颤抖,指节有些发白,面上却波澜不惊,甚至抬起手,用指尖轻轻将妹妹鬓边一缕微乱的发丝抿到耳后,动作温柔得如同拂过初绽的花瓣。“是啊,父皇自然是……疼我们的。”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异样,“只是如今朝事繁杂,南北皆不靖,父皇龙体亦需静养。我们做女儿的,更需谨言慎行,安守本分,莫要太过打扰,徒惹烦忧,方是孝道。”她将话题从“琅琊王氏”上轻轻引开,言语如同在光溜的冰面上滑行,小心翼翼,不留痕迹。
刘伯媛却浑不在意,嘟了嘟粉嫩的唇瓣,带着些许娇嗔:“知道啦知道啦,阿姊总是这般小心谨慎,好生无趣。”她忽又眨着那双澄澈的大眼,好奇地望向刘伯姒,“说起来……悦之哥哥离京办差也有些时日了吧?怎一点消息也无?也不知何时能回来……”那语气里带着自然而然的关切,还有一丝因失去有趣玩伴而产生的淡淡失落,显然对那位风姿卓绝的琅琊公子颇具好感,却浑然不知其间的凶险波涛。
刘伯姒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骤然收缩,带来一阵尖锐的痛楚。她端起旁边微凉的茶盏,指尖感受着瓷壁的冰冷,借此稳住心神,方淡淡道:“王公子奉旨外出,自有朝廷机密要务,岂是你我深宫女子该打听的。想必差事办妥,自然就回来了。”她将语气放得极淡,如同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寻常事,不愿,也不敢泄露心底那丝牵挂与忧虑。
“哦……”刘伯媛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少女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随即又扬起明媚的笑脸,伸手拉住刘伯姒的衣袖轻轻摇晃,“整日闷在宫里,骨头都要生锈了!悦之哥哥不在,连个能说说宫外趣闻的人都没有。阿姊,你近来总埋首那些旧书卷,灰扑扑的,有什么意思?不如陪我去西苑骑马散心吧?听说新进了几匹小马,温顺得很!”
西苑骑马?那里靠近宫墙……刘伯姒心中微微一动。或许……能借此机会,不着痕迹地观察一下宫禁守卫的换防时辰与巡逻路线?她正苦于无法光明正大地探查宫闱禁地,这倒是个不易引人怀疑的由头。眸光微转,正欲寻个由头答应下来。
然而,唇瓣甫启,尚未出声,殿外便传来细碎急促的脚步声。一名身着青色宫装的侍女垂首趋入,躬身禀道:“启禀两位殿下,阮大人在外求见,说奉陛下之命,送来新进的江南云锦,请两位殿下挑选。”
刘伯媛立时抚掌欢笑,雀跃道:“快请阮大人进来!”她转向刘伯姒,眉眼弯弯,“阿姊你看,父皇又有赏赐了!定是又有新的漂亮衣料了!”
刘伯姒袖中的手彻底握紧,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刺痛的清醒。面上却只得顺势扬起一抹浅淡的笑意,微微颔首。阮佃夫此时到来,是巧合,还是他无处不在的眼线,早已窥知了她方才那瞬间的心动?那个老狐狸,看似浑浊的眼眸,总能精准地捕捉到宫闱中每一丝微妙的风吹草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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