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6章 佛火炼魔(1/2)
永宁寺的晨钟穿透薄雾,一声接一声,悠长沉浑,如同自九天垂落的梵音,在平城的街巷间缓缓流淌。钟声所及之处,仿佛连最细微的尘埃都被赋予了某种庄严的韵律,在熹微的晨光中沉浮、旋落。然而这洗涤人心的声响,落在王悦之耳中,却激不起半分宁静。他静立榻前,身形在幽暗的室内凝成一尊沉默的剪影,目光如被无形之线牵引,牢牢系在陆嫣然苍白如纸的脸上。
她的呼吸轻浅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微弱的起伏,都像是耗费了莫大的气力。眉宇间锁着一团化不开的阴翳,仿佛承载着无尽的痛楚,即便在昏迷中,那纤细的指尖也无意识地蜷缩着,抵在锦褥上,微微颤抖。尤其刺目的是她腕间那朵黑莲印记,颜色深郁如凝结的污血,花瓣的边缘竟似在极其缓慢地舒张、收缩,搏动着,不仅是在汲取她的生机,更像一个活着的、贪婪的门户,连通着某个不可名状的黑暗渊薮,不断渗出阴寒的死气。
前夜五斗米教邪宗那番诡秘的窥伺,虽被暂时击退,却如同在死水中投入巨石,不仅激起了涟漪,更将深藏水底的污浊与危险彻底翻搅上来。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一夜斗法的凛冽与腥甜。他清楚地意识到,单凭自己那点微末的诵经之力,或是体内尚未纯熟的《黄庭》真气,已如同以薄纱试图阻挡洪流,再也无法护她周全。陆嫣然这具身躯,早已不再是简单的伤患之躯,而是变成了几方邪祟力量暗中角逐、寸土必争的惨烈战场,经络气脉之间,阴寒与死气纠缠盘踞,随时都可能在这无声的侵蚀中彻底崩溃。
必须寻得更为堂皇正大、更为磅礴强韧的外力,方能暂时稳住这危如累卵的局面。
他行至书案前,铺开素笺,取过那方半旧的端砚,注水研墨。墨锭与砚台摩擦发出沙沙的轻响,在寂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他提笔蘸墨,腕悬半空,略一凝神,方才落笔。字迹依旧带着琅琊王氏特有的清劲风骨,此刻却少了几分王氏真传笔意,刻意融入一丝当世朝野流行的、略显柔媚的书风,以期隐藏其真实身份,同时,那笔锋转折处,又比平日多了几分刻意为之的焦灼与恳切,仿佛执笔之人正强抑着心中的不安。信中,他详述了同伴陆嫣然“旧疾”骤然加剧,状若邪祟缠身,痛苦不堪,药石罔效。言辞谦卑地提及久闻北朝永宁寺乃佛门圣地,高僧大德辈出,或有精通医道、能安神祛邪的大德法师,恳请司徒崔浩先生念在彼此合作、共研大道的情份上,代为斡旋,延请寺中圣僧前来施以援手,或可挽回一线生机。
这封请求,看似合情合理,甚至带着几分“病急乱投医”的无奈。它将陆嫣然的伤势公开化,将难题抛给了崔浩,也间接试探着那位深居宫中的北魏皇帝拓跋濬的态度——他是否还愿意维持表面上的“客卿”礼遇,又或者,会对这明显的“弱点”加以利用,甚至趁虚而入。
信由那名面目平凡、行动悄无声息的内侍送出后,便是漫长的等待。时间仿佛被黏稠的蜜糖裹住,流淌得异常缓慢。王悦之守在陆嫣然榻边,指间再次搭上她的腕脉,那阴寒死气的躁动几乎触手可及,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沿着指尖向上蔓延。他阖上双眼,不再诵念佛经,而是默默存想《黄庭内景经》中关于“泥丸宫”与“心神”的篇章,试图以自身精纯的道门生气,为她构筑一道微弱的内防线。“至道不烦决存真,泥丸百节皆有神……神能飞腾,出入丹田,抱黄庭之宫……” 内景之中,仿佛有氤氲紫气生于丹田,如初生之朝霞,缓缓上行,温养着自身被外界阴霾侵扰的心神,也试图将一丝极淡的暖意,透过指尖,如涓涓细流般传递过去。
就在他全神贯注导引真气,心神与内景相合之际,心口那枚被《黄庭》真气层层封锁、已然沉寂许久的墨莲毒咒,竟毫无征兆地微微一颤,传来一丝极其细微却尖锐的刺痛,仿佛深埋地底的毒根,被某种同源的气息隐隐引动,苏醒了一瞬。王悦之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丹田真气立刻加速流转,如铁锁横江,瞬间加强了对其的压制,将那悸动强行按下,心底却是一沉,如同坠了一块寒冰。五斗米教邪宗与地藏宗留下的这恶毒印记,果然未曾根除,如同暗处的毒蛇,潜伏在血脉深处,随时可能反噬。
直到午后,阳光斜射入窗棂,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影,崔浩的回信才由那名内侍悄然送至。内容简洁得近乎冷漠:陛下闻之恻然,已特旨命永宁寺派遣精擅医道之僧前往诊治。
王悦之展开信笺,目光扫过那寥寥数语,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果然如此”的沉重。拓跋濬的“恩准”,更像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控制,如同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拨弄着棋盘上的棋子。
未时三刻,一位身着朴素白色僧衣,手持九环锡杖的法师,在两名捧着药箱、经卷的年轻沙弥陪伴下,来到了宅院。那锡杖随着步伐移动,环扣相击,发出清越而富有节奏的声响,隐隐含有安定心神的韵律。法师年约五旬,眉目慈和,眼角的细纹里仿佛蕴藏着智慧与阅历,但那双眼睛开阖之间,却偶有精光闪过,显非凡俗。他自报法号“昙弘”,乃是永宁寺中颇负盛名的医僧,尤以佛法安抚心神疑难杂症着称。
王悦之执礼甚恭,亲自将昙弘法师引入陆嫣然房间。浓重的药气与那若有若无、却更令人心悸的阴寒气息扑面而来。昙弘法师目光平静地扫过榻上形容枯槁的陆嫣然,最终凝注在她手腕那朵妖异绽放、仿佛拥有生命的黑莲之上,慈和的眉头瞬间紧锁,如同看到了某种极其不祥之物。他并未急于号脉问诊,而是示意沙弥将随身携带的一个古旧铜钵置于案上,那铜钵色呈暗金,上面刻满了细密的梵文,边缘处已被摩挲得光滑如玉。沙弥又从一截竹筒中,缓缓注入从寺中带来的八功德水,水声淙淙,清澈异常,隐隐散发着一股莲香。
随后,昙弘法师跌坐于早已备好的蒲团之上,手持一串光泽温润、承载了无数岁月念力的菩提念珠,闭目凝神,唇齿微动,开始诵念一段旋律古朴、音节铿锵的经文。
那并非《心经》或寻常佛号,而是一段带着降魔意味的密咒,每一个音节都似乎蕴含着奇特的力量。随着低沉而富有韵律的诵念声响起,铜钵中的清水竟无风自动,水面泛起细密而规律的涟漪,隐隐有微不可见的金色符文在水光中一闪而逝,如同游鱼。几乎同时,陆嫣然的肌肤下,那黑莲印记仿佛被无形的力量刺痛,骤然爆发出更加浓稠的黑气,印记本身甚至微微扭曲鼓胀起来,散发出一种混合着愤怒、焦躁与抗拒的邪恶气息,与整个房间试图营造的安宁氛围格格不入,使得周围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分。与此同时,王悦之心口那被牢牢压制的墨莲亦是一阵隐痛,仿佛冰锥轻刺,与远处那同源的黑莲之力产生了某种危险的、细微的共鸣,他垂在袖中的手悄然握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只是体内《黄庭》真气运转得更急,如封似闭,将那悸动彻底隔绝。
昙弘法师缓缓睁开双眼,眸中带着深深的凝重,似乎看到了那黑气之下纠缠的业力与痛苦,他长宣一声佛号:“阿弥陀佛。善哉善哉。这位女施主体内所中之咒,非比寻常。其性至阴至邪,霸道绝伦,已然深深扎根于神魂本源,与性命交缠,犹如藤蔓绞杀巨树。寻常药石,不过隔靴搔痒;普通佛法愿力,亦难撼其根本。更棘手者,此咒似有灵性,能自行汲取外界阴煞、怨憎、恐惧等负面之力以滋养自身,更能幻化虚妄,惑人心智,引人沉沦苦海,万劫不复。”
王悦之的心直往下沉,如同坠入无底深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仿佛久未饮水的旅人:“难道……连法师也束手无策吗?”他目光紧盯着昙弘,不肯放过对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昙弘法师沉吟良久,指尖缓缓拨动着一颗颗菩提子,似在衡量着某种因果得失,方才开口,声音沉稳如磐石:“倒也并非绝无一线生机。此咒虽凶顽,然我佛门亦有金刚怒目,慈悲手段。或可以‘金刚伏魔圈’之法,集数位修为精深的同门之力,引动我永宁寺千年古刹所积累的宏大慈悲愿力与佛光,形成一方坚固结界,暂时将其咒力强行压制、禁锢于一处,使其难以兴风作浪,侵蚀宿主心神。或可为女施主争取一段宝贵的安宁时日,免受那噬心灼魂之苦。然……”他顿了顿,目光清澈而坦诚地看向王悦之,带着警示的意味,“此乃权宜之计,如同以巨石镇恶蛟,治标而非治本。巨石或可暂压恶蛟,然蛟龙之力未消,反可能因压抑而更增凶性。且施法过程,如同两军对垒,咒力反扑必是猛烈无比,其间或有波折,甚或引发其他难以预料的变故,施主需有万全准备。”
王悦之立刻深深一揖到底,语气诚挚而急迫,仿佛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若能缓解她万分之一的痛苦,使其暂得安宁,晚辈已是感激不尽!恳请法师慈悲为怀,施展神通!”
昙弘法师微微颔首,白须随之轻动:“我佛慈悲,救苦救难,贫僧自当尽力。此事需回寺中稍作准备,调集人手。明日辰时,请施主护送女施主至永宁寺金刚院。”他目光再次落在那躁动不安的黑莲上,补充道,“期间,还请施主务必守护左右,若有异状,即刻知会。”
王悦之凛然应下:“晚辈明白,定当寸步不离,谨遵法师吩咐。”
送走昙弘法师一行,宅院重归寂静,唯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王悦之回到内室,目光再次落在陆嫣然腕间那仿佛拥有独立生命、不断搏动的黑莲上,心中并无半分轻松之意。永宁寺的佛门愿力固然浩瀚强大,堪称北朝之最,但那黑莲咒力之诡异深邃,以及五斗米教邪宗如毒藤般暗藏难防的控心手段,皆非易与之辈,明日之行的凶险,恐怕远超想象。他下意识地抚上自己心口,那里,墨莲的隐痛虽已平息,却留下了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如同在心底最深处埋下了一颗不安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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