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3章 悬刃藏机(2/2)
他故意将九幽道与北方胡人,尤其是那些坚守旧俗、抵制汉化的部落所信奉的古老萨满传统联系起来。这是一个极其危险,却可能极具诱惑力的暗示。
崔浩端着茶杯的手定格在半空,脸上的平淡神色如同冰面般缓缓凝固、进而出现细微的裂痕。他绝非庸碌之辈,王悦之这番看似无意、实则处处机锋的话语,立刻在他心中与昨日朝堂上叱干浑一党的咄咄逼人联系了起来!那些鲜卑旧贵族,许多人的家族根基就深深扎在草原部落之中,与那些古老的萨满传统有着千丝万缕、甚至血脉相连的关系!他们也是对皇帝陛下大力推行的汉化政策,抵触最为激烈的一群!
王悦之的话,像是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中激起了巨大的涟漪,进而演变成惊涛骇浪!难道……昨日的袭击,并非源自南朝内部的倾轧,也非寻常江湖势力的觊觎,而是北魏内部那些极端保守、反对汉化的胡人勋贵所指使?他们是想借此破坏皇帝陛下极为重视的、带有浓厚汉文化色彩的研究项目?更进一步想,他们的目标,是否……直指龙椅之上,意图动摇国本?!这个联想让他脊背瞬间窜起一股寒意,握着茶杯的手指不自觉间竟有些微微颤抖。
“公子此言……”崔浩的声音带着一丝自己都未察觉的干涩,“可有……哪怕一丝实证?”
王悦之脸上的苦笑愈发深重,甚至带着几分自嘲:“晚生若有半分实证,岂敢不立刻禀明大人与陛下?实在是生死关头的一点模糊感知,加之一点平日读书得来的荒唐联想,捕风捉影,岂敢妄下断语?或许……或许只是晚生昨日惊惧过度,心神恍惚之下产生的错觉罢了。大人切勿因晚生一时胡言而劳神,万万不可当真。”他越是矢口否认,越是强调“荒唐”、“错觉”、“胡言”,反而像是一只无形的手,将崔浩心中的那颗怀疑的种子,更深地按入了肥沃的土壤之中。
这就足够了。王悦之不需要提供任何确凿的证据,那反而会引来怀疑。他只需要在崔浩心中,乃至通过崔浩,在那位年轻而多疑的皇帝拓跋濬心中,种下一颗名为“猜忌”的种子。将本就浑浊的水搅得更浑,将朝堂上胡汉矛盾的焦点,巧妙地部分转移、嫁接至这场针对他的袭击事件上。让那些鲜卑勋贵,在试图攻击他时,也要先掂量一下自己是否已被打上了“勾结邪道、图谋不轨”的潜在标签。
崔浩沉默了。书房里只剩下灯花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守卫士兵换岗时甲胄摩擦的金属声响。这沉默持续了良久,久到王悦之几乎能听到自己平稳的心跳声。终于,崔浩缓缓放下一直端着的茶杯,杯底与桌面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公子且好生休养,勿要过于劳神。”他站起身,动作似乎比来时迟缓了些许,“此事……老夫心中有数了。无论虚实真假,日后公子身边的防卫必将更加周密,绝不会再让任何宵小之辈,有惊扰公子的机会。”他拱手告辞,转身离去的脚步,踏在青石板上,似乎比来时沉重了数分。
送走崔浩,看着那略显沉重的背影消失在院门之外,王悦之知道,第一步棋,已经带着毒,落了下去。无论崔浩信了几分,这条毒计都会像无形的藤蔓,开始缠绕上叱干浑等胡人勋贵,让他们在未来的朝堂博弈中,束手束脚,被动应对。
然而,他心中并未感到丝毫轻松。五斗米教邪宗那“青鸟”预警带来的阴霾,依旧如同利剑高悬于顶。他回到那张堆满书籍的书案前,铺开一张质地寻常的宣纸,并未使用那方特制的、以血竭入料的墨锭,而是研开了最普通、毫无特色的松烟墨。他提笔蘸墨,手腕悬空,落下的并非密信,而是一篇看似寻常的读书札记,题头写着《〈北魏律疏·贼律〉刍议》。
文中,他引经据典,条分缕析,探讨着北魏律法中关于“左道惑众”、“私习禁术”等条款的历史沿革、执行中的模糊地带与现实难点,笔触严谨,俨然一篇下过苦功的学术文章。然而,在几处关键性的段落旁,他以蝇头小楷,极其隐晦地嵌入了几组特殊的、看似随意的批注符号和字符组合。这些字符组合,在不知情者眼中,不过是文人批阅书籍时惯常的标记,无迹可寻;但对于风雨楼最高层、掌握着核心密码的译码者而言,却拼凑出清晰的警示:
“米巫精锐已潜入平城,目标或为我身,或为宫中之物。其术法诡谲,尤善匿形藏迹,惑人心智。应对之法,需以阳刚正气、雷火符箓类物事克制,或可收奇效。查探方向,可重点关注西市杂货铺、东城药坊等处异常大宗购货之记录。”
他将这份墨迹已干的札记轻轻吹了吹,待其彻底干透,便将其混入几篇平日写就的、谈论诗文哲理或北地风物的寻常文章之中。下次,那名负责传递消息的“内侍”再来时,他会让其“顺便”将这些“读书心得”带给崔浩“请教指正”。这是最不起眼、最不容易引起任何一方怀疑的信息传递方式。
做完这一切,窗外天色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给平城灰暗的屋瓦镀上了一层凄艳的橘红色。王悦之放下笔,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这才感到一股深彻骨髓的疲惫席卷而来。
庙堂风雨已悄然掀起一角,江湖百鬼正在夜色中磨牙吮血。他这枚深陷棋局、看似被多方摆布的棋子,正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小心翼翼地撬动着整个棋盘的格局。
他端起桌上早已冰凉的茶水,一饮而尽。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
接下来,是更为艰难的等待。等待那颗有毒的种子在猜疑的土壤里发芽,等待那些隐藏在暗处的鱼儿在混乱的水流中上钩,也等待着一个或许能让他抓住一线生机、扭转局面的时机出现。他必须比所有人都更有耐心,也必须……比所有人都活得更久。
而在这片日益沉重的阴霾之下,一个偶然翻阅北魏宫廷医案记录时看到的、关于当今陛下拓跋濬自去岁冬狩感染风寒后,虽已痊愈,但体质似乎较前更为虚薄,时有眩晕之症的寥寥数笔记载,如同一点微弱的火星,在他心底深处一闪而过,随即被更紧迫的危机压下,沉入记忆的黑暗深处,等待着未来某个时刻,或许会被再次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