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3章 庄子略解 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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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伯乐之辨:治理暴力的认识论根源
庄子剖解“善治”神话的认知谬误:
“马,陆居则食草饮水,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踶。马知己此矣!”
马的自组织智慧:
- 生存自理(“食草饮水”)
- 情感自适(“喜则交颈相靡”)
- 冲突自解(“怒则分背相踶”)
马群本具生态自洽性,恰如哈耶克所言“自发秩序”。伯乐的介入实为认知暴力:
“夫加之以衡扼,齐之以月题,而马知介倪、闉扼、鸷曼、诡衔、窃辔。”
四重异化反应:
1. 怒视轭具(“介倪”)——对压迫的直视
2. 曲颈抗轭(“闉扼”)——身体的抗争
3. 狂突不驯(“鸷曼”)——精神的爆发
4. 吐衔窃辔(“诡衔窃辔”)——智慧的抵抗
此现象学描述揭示:所有制度规训必遭生命本能的反噬。其根源在于治理者的本体论错位:
“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根本谬误:将人类社会视为待驯的马群,将政治降格为技术操作(“治天下如治马”)。
知识论暴力:治理者以“善治”之名垄断真理解释权,实则是福柯所指的“知识-权力”共谋。
庄子在此预言:一切治理术终将生产自身的反抗者——制度理性内蕴自我颠覆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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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陶埴之殇:制度理性的本体论困境
庄子以陶匠喻指制度设计者的宿命困境:
“夫埴木之性,岂欲中规矩钩绳哉?然且世世称之曰‘伯乐善治马,而陶匠善治埴木’,此亦治天下者之过也。”
存在论悖论:
- 粘土树木本无迎合规绳之意(“岂欲中”)
- 世人却赞颂规训者为“善治”(“世世称之”)
语言暴力链:“善治”的颂词掩盖了规训的暴力本质,形成集体认知迷障。
更深层的困境在于制度与人性的互毁:
“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双向异化:
1. 工匠将原木(朴)残损为器具——物性的扭曲
2. 圣人将自然道德毁弃为人造仁义——人性的病变
此过程如海德格尔对“技术座架”的批判:制度理性将人简化为可塑造的“持存物”(bestand)。庄子更进一步指出:制度设计者自身亦被异化:
“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
自我囚禁:圣人制定制度约束世人(“匡天下之形”),却同时被制度逻辑反噬(“民争归于利”)——治理者沦为制度的首当其冲者。
制度理性由此陷入本体论死循环:越是试图完善制度,越加速人性异化;人性越异化,越需强化制度——直至系统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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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野性复归:超越治理的存在之路
庄子给出的救赎方案惊世骇俗:
“彼民有常性:织而衣,耕而食,是谓同德;一而不党,命曰天放。”
“常性”三律:
1. 自给自足(“织而衣,耕而食”)——经济自主
2. 万物共生(“同德”)——生态共和
3. 浑然一体(“一而不党”)——政治无界
“天放”真谛:在自然怀抱中自由放牧(“命曰天放”),如马归荒野。
此境界非返祖幻想,而是后制度时代的生存宣言:
“故至德之世,禽兽可系羁而游,鸟鹊之巢可攀援而窥...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
四重存在特征:
1. 物我无防(“禽兽可系羁而游”)
2. 信任无界(“鸟巢可攀援而窥”)
3. 知识无垢(“同乎无知,其德不离”)
4. 欲望无染(“同乎无欲,是谓素朴”)
“素朴”即海德格尔追寻的“本真状态”(Eigentlichkeit)——未被概念切割的存在澄明。庄子断言:唯此可复归民性(“素朴而民性得”)。
篇末以惊世骇喻定格文明困境:
“伯乐善治马,陶匠善治埴,此皆善治天下者之所累也。”
“善治”悖论:伯乐陶匠的“善治”实为“善害”,恰是治理者自我囚禁的枷锁(“所累”)。
终极启示:真正的善治即不治——如日月普照而无为,四时运行而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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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轭:在铁蹄印痕处重获大地
《马蹄》是庄子哲学中最锋利的解轭之刃。它以马蹄踏霜的野性质地,映照礼法金镳的暴力反光;用陶钧旋转的规训弧线,丈量制度理性的本体深渊。在“烧之剔之刻之雒之”的文明痛史中,庄子指认了所有治理术的原罪——那始于对存在整全性的第一次切割。
当现代国家机器以大数据驯化社会,当算法伦理企图编码人性,《马蹄》的寓言如远古警钟:所有“善治”神话终将显露其铁蹄本质。真正的出路在于“天放”——不是无政府主义的混乱,而是存在论层面的自我复归:让政治消散于万物共生的晨曦,让制度融解于禽兽同游的暮霭。
在伯乐止步处,马群正昂首奔向“龁草饮水,翘足而陆”的莽原。那里没有辔头的银光,没有鞍鞯的纹饰,唯有风掠过鬃毛时,响起大地的第一次呼吸。这呼吸的名字叫自由——它不在文明的蓝图里,而在我们剥除所有规训后,重新触碰到的那片温热而真实的生命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