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庄子略解 5(1/2)
在庄子的宇宙视野中,人类所执着的常态与完美,不过是认知牢笼的栅栏。庄子于《德充符》中,以兀者王骀、申徒嘉、叔山无趾、哀骀它、闉跂支离无脤、瓮?大瘿等“畸形”人物为笔触,泼洒出一幅撼人心魄的图景。这些被世俗视为残缺与怪异的生命,却如幽谷深泉,无声中浸润着超越俗世价值的深邃智慧。
《德充符》不是简单的道德寓言,庄子以“德”为刃,剖开的是人类认知结构深处根深蒂固的二元偏见,暴露出我们习以为常的价值判断对生命本真的遮蔽与扭曲。他引领我们超越“形骸”的障壁,直面“道与之貌,天与之形”的终极真实,在残缺与怪异的表象之下,发现那如松柏般超越季节的“青青”德性——一种不受世俗价值所束缚的、本然的生命光辉。
庄子并非在建构一种关于“道德”的新标准,而是在进行一场更为彻底的认知革命。他借这些“支离其形”者所彰显的“德充”境界,向我们揭示:真正的智慧与自由,恰恰始于对我们习以为常的认知框架和价值尺度的根本性质疑与超越。这是一种对“认知牢笼”的猛烈撞击,一次朝向精神自由无垠天空的艰难飞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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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畸零者之“德”对常态认知的解构
《德充符》开篇兀者王骀,被砍去一只脚,却被尊为“圣人”,门下弟子竟与孔子相当。孔子更直言:“丘将引天下而与从之。”这种颠覆性场景,已非简单的“不以貌取人”所能涵括。
王骀的魔力在于“立不教,坐不议,虚而往,实而归”。他无言,却如深渊般吸引灵魂;他无教,却让人满载而归。孔子点破其奥妙:“审乎无假而不与物迁,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王骀洞悉了“无假”之真——不依赖任何外在条件、不随外物流转变迁的宇宙本体。他安守此“宗”,故能“守宗保始”,心灵如不系之舟,在物欲洪流中岿然不动。其“德”非世俗道德规范,而是对宇宙根本法则的体认与持守所焕发的精神定力。
兀者申徒嘉与郑子产同师伯昏无人。子产耻与“兀者”同行,申徒嘉却以“游于羿之彀中”喻世人皆在命运无常的射程之内,嘲讽子产执着形骸贵贱是“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的反面——无法安命。申徒嘉更指出:“今子与我游于形骸之内,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过乎!” “形骸之内”指向精神、德性的内在世界;“形骸之外”则是外貌、地位等表象。子产的谬误在于以“外”的标准衡量“内”的价值,正是二元认知的典型错位。申徒嘉的“德”在于他穿透形骸差异,直指生命内在价值的平等,并坦然接纳命运的“不可奈何”,这本身就是一种精神上的“全”。
叔山无趾踵见孔子,被孔子以其“务学以补前行之恶”所拒。无趾愤然道:“吾唯不知务而轻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来也,犹有尊足者存,吾是以务全之也。” “尊足者”即比足更尊贵者——精神与德性。他意识到形骸的残缺无损于“尊足者”的存养与追求,故能超越形体之痛,转向精神生命的“务全”。他批评孔子犹守“天刑”之桎梏,未能达天地境界。其“德”是觉悟到形骸可残而精神可“尊”,并勇毅追求此内在的“全”。
这些人物以残缺之身,昭示了一种超越形骸限制的内在生命强度。他们的“德”不是道德的规训,而是对生命本质的深刻洞察与持守。庄子以此惊世骇俗的对比,强烈质疑并解构了将价值绑定于健全形骸的世俗认知。当世人汲汲于外形的完美与地位的显赫,这些“畸零者”却以其内在的定力、智慧与超越,宣告了精神价值独立于形骸的至高性,迫使读者重新审视何为真正的“全”与“贵”。
二、“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的认知翻转
“德充符”的核心命题被凝练为“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庄子以此揭示一种价值认知的根本性翻转:当内在之“德”充沛光辉,足以照亮生命本质时,外在的“形”便会自然退隐,被观者所“忘”。这不是刻意忽视,而是精神聚焦于更高真实时,表象自然失去其主导性的认知效应。
哀骀它的故事将这一命题推向极致。他“恶骇天下”,却拥有不可思议的吸引力:男人们与他相处便思慕难舍;女子们宁为其妾也不为他人之妻;鲁哀公与之相处仅数月便欲托付国政,失其踪影后竟“恤焉若有亡也,若无与乐是国也”。哀骀它“未言而信,无功而亲”,其感召力超越言语与事功,直抵人心深处。
孔子解释其奥秘:“非爱其形也,爱使其形者也。” 世人追随的并非那丑陋的形骸,而是主宰形骸的内在生命本源——“使其形者”。哀骀它“才全而德不形”。“才全”指其生命智慧、应对万物的能力臻于圆满;“德不形”则指其内在德性深厚却无任何外在形迹可循。其力量源于“内保之而外不荡”——内心持守大道本源,不为外物所摇荡。他如水映万物,不预设立场,故能“和而不唱”,应物自然。其“德”是内在本源力量的充盈与和谐,因其纯粹而强大,彻底超越了形骸的局限,使接触者不由自主地被其生命本真的光辉所吸引,完全“忘”其形恶。这种“忘”是认知的升华,是从表相沉迷跃入对本真价值的体认。
闉跂支离无脤(跛脚、驼背、无唇)与瓮?大瘿(颈生大瘤)的故事进一步强化这一认知翻转。他们以其畸形游说卫灵公与齐桓公,结果“灵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瓮?大瘿说齐桓公,桓公说之而视全人,其脰肩肩”。两位国君因欣赏其内在德性,反觉“全人”(形体健全者)的脖子过于细长而怪异。这戏剧性一幕生动诠释了“德长形忘”后认知标准的彻底颠覆:当内在价值成为认知焦点,外在形貌的标准便被重新定义甚至逆转。常人眼中的“全”反成“不全”,而“不全”者因德充却成为认知中的“完全”。
庄子以此极端案例,揭示了一个深刻的认知规律:价值判断并非绝对客观,而是高度依赖于认知的焦点。当精神聚焦于内在之“德”,外在的“形”便失去其评判的权重,甚至其“美丑”标准也随之瓦解。这不仅是审美偏好的改变,更是认知结构的根本性转换——从对表象的执着转向对生命内在本质的体认。庄子通过“忘形”的体验,引导我们超越感官与成见的束缚,接近那不受形骸框限的生命真实。
三、“道与之貌,天与之形”的本体论超越
庄子对形骸差异的超越,并非止步于相对主义的价值翻转,其根基深植于其“道”的宇宙本体论。他借孔子之口点明核心:“道与之貌,天与之形。” 人的形貌,无论美丑、全残,皆非人为造作,而是“道”的赋予、“天”的化生,是自然大化流行中的偶然呈现。
这一论断具有深刻的哲学意涵:
1. 消解形骸的自主性与终极价值:形骸并非自我决定或具有独立意义,它只是“道”在个体生命中的短暂显化。美丑、全残的差异,如同山有高低、木有曲直,是自然造化的无心之作,本身并无预设的优劣等级。执着于此,如同执着于流云之形状,毫无意义。
2. 确立万物存在的天然合理性:“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意味着每一种存在形态,只要是由“道”所生、“天”所成,便具有天然、本然的合理性。兀者的足、哀骀它的丑、大瘿的瘤,与常人的健全形貌一样,都是“道”在个体生命中的合法显现。否定它们,即是否定“道”的造化本身。
3. 导向对“天”与“人”界限的敬畏:庄子严格区分“天”(自然)与“人”(人为)。形骸是“天”,是自然的赋予;而对其施加的价值评判、爱憎取舍则是“人”,是人为的造作。他警告:“有人之形,无人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无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 保有人的形体(天),是为了在社会中生存(群于人);但若能摒弃人为的好恶之情(人),则世俗的是非纷扰便无法侵扰身心。理想境界是“眇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乎大哉,独成其天!” 人为的造作(情)何其渺小狭隘,而融入天道(独成其天)才是辽阔无垠的归宿。
因此,“德充符”中人物的精神力量,正源于他们对“道与之貌,天与之形”的深刻体认与接纳。他们不因形残而自怨自艾,也不因形丑而愤世嫉俗,因为深知此形此貌乃“天”之所授。他们超越了形骸带来的“人之情”(自卑、怨恨或虚荣),将精神安立于“天”的境界,从而获得了不为外物所伤的定力与自由。其“德”之充溢,正是心灵回归“天”、顺应“道”所焕发的光辉。这种接纳不是消极的认命,而是洞悉宇宙真相后的主动解脱与精神升华。
四、“唯松柏也青青在冬夏”的德性真义
庄子对“德”的界定,彻底剥离了儒家伦理化的外衣,赋予其宇宙论与存在论的深度。他借孔子论哀骀它提出“才全而德不形”,并将“才全”解释为一种对宇宙生命流变的深刻理解与顺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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