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谁说土办法登不了大雅之堂(2/2)
忽然,一封信递到我手里。
信封朴素,印着市局红头章。里面只有一行字:
“深秋将至,新一期工人技术讲习班已筹备就绪。授课名单中,您仍列首位。”
我没有打开教案本。
只是轻轻把信收进胸口衣袋。
有些课,不该由一个人讲完。
深秋的夜校,风从窗缝里钻进来,吹得油灯忽明忽暗。
我推开教室门时,屋里的喧闹声戛然而止。
几十双眼睛齐刷刷望过来,有熟悉的,也有陌生的——前排坐着三个穿干部服的男人,胸前别着市局技术教研组的徽章。
我没有坐下。
讲台上摆着教案本,我没打开。这种东西,从来不是我说话的方式。
“今天不讲课。”我扫视一圈,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杂音,“我们请一个人来讲。”
台下一阵骚动。我转身朝门口招了招手:“小郭,上来。”
少年愣了一下,脸唰地红了。
他低着头走上台,工装袖口还沾着机油,手指微微发抖。
我能听见后排有人小声嘀咕:“这是哪个车间的小徒弟?”
我把一块锈迹斑斑的传动轴往讲台一放,又递给他一把旧三角尺。
“你刚进夜校那晚问我:‘林师傅,这根轴看着直,为啥装不进轴承座?’还记得吗?”
他咬了咬唇,点头。
“现在,你告诉他们,怎么用这把尺子,一眼看出它弯在哪。”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
小郭深吸一口气,蹲下身,将三角尺贴在轴肩端面,侧光细看。
他的动作起初迟疑,渐渐稳了下来。
“如果……轴往右弯,端面和尺之间,左边缝隙大,右边贴得紧。”他声音发颤,却一字一顿,“反过来,要是左弯,就是右边漏光。”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甚至踮起脚尖让后排的人看得更清楚。
台下先是寂静,紧接着爆发出低低的惊叹。
“原来还能这么看!”
“我在车床干了十年,没人教过这个!”
一位教研员默默掏出笔记本,低头疾书。
余光里,我看见他在纸上写下一句话:“非标准方法中蕴含普适逻辑。”
等小郭讲完,脸颊通红地退到一旁,我接过话头,声音沉了下来:
“你们看到的不是一个天才,而是一个被教会思考的普通人。”
“技术不该是高高在上的公式,也不是苏联手册里的死条文。它是工人在深夜摸黑调试时的一念灵光,是废料堆里省下的半寸钢材,是知道‘为什么’比‘怎么做’更重要的那一刻觉醒。”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三位教研员:“真正的革新,从不诞生于会议室,而在每一个愿意动手、敢于质疑的手掌之中。”
没有人鼓掌,但他们的眼神变了。
那种变化,我认得——是从怀疑到信服的转折点。
第二天傍晚,大刘冲进我宿舍,手里挥着一份红头文件,嗓门都劈了:“老林!批了!国务院批了!”
我接过文件,指尖微颤。
《关于设立“全国工人技术创新基金”的通知》赫然在目。
红星机械厂夜校,列为首批试点单位。
附页上一行朱批钢笔字力透纸背:
“基层蕴藏无穷智慧,唯放手发动群众,方能突破封锁。”
雪不知何时开始下的。
我站在厂区空地上,任雪花落在肩头,一页页读完文件。
远处,车间的灯还亮着,像永不熄灭的心跳。
我转身走进工具间,拿起焊枪,接通电源。
新制的培训铭牌静静躺在工作台上。我戴上皮手套,点燃焊弧。
火花四溅中,铁水缓缓流淌,八个字一笔一划成形:
“动手即思考,实践即真理。”
身后传来脚步声。
是小郭带着几个新学员站在门口,手里捧着破旧的笔记本。
他们齐声朗读,声音稚嫩却坚定:
“误差不怕多,怕的是看不见;
工艺不怕土,怕的是不动脑……”
我笑了。
摘下手套,把焊枪递到大刘手里。
“这活儿,该你们接着干了。”
凌晨四点,厂区归于寂静。
唯有调度室的电话铃,在黑暗中骤然炸响——
“总装厂急电!三批次雷达支架装配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