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谁说土办法登不了大雅之堂(1/2)
我蹲在废料站的铁皮屋前,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吹得登记簿哗啦作响。
指尖停在那行字上:“某型军卡离合器壳体,批量报废,形变超差。”
心猛地一沉。
这型号我熟。
63式军用卡车,全军主力运输平台,去年刚列装,现在正是前线急要的时候。
一台车一个壳体,一个厂月产三百台,按登记簿上写的——最近三批报废率超过百分之二十八,那就是两百多个壳体打了水漂。
每一件都是钢材、工时、燃料堆出来的命脉!
更关键的是,这种壳体是整体铸造后精加工成型,一旦变形,根本没法补救。
别人看到“形变超差”,第一反应是材料不合格,或是工人操作不当。
可我知道,问题不在人,也不在料。
在温度。
锻造后的冷却速率没控住。
热胀冷缩不均,应力释放紊乱,表面看着平平整整,内里早已裂纹暗生。
等机加工一刀切下去,残余应力瞬间失衡,零件立刻翘曲——这就是所谓的“形变超差”。
不是技术不行,是流程缺了眼睛。
我抓起工具包里的游标卡尺,转身就往锻造车间跑。
寒风割脸也顾不上,脑子里全是那条冷却曲线:初段缓冷释放主应力,中段分区控温防梯度突变,末段风冷定型……
大刘正守在锻压机旁,满脸焦躁地翻着报废单。
“又废了八个!”他抬头看见我冲进来,一愣,“小林?你不是调走了吗?”
“没走。”我把卡尺往他手里一塞,“现在听我的——炉门开度调到三分之二,石棉布盖住模具两侧,只留底部通风。每隔十五分钟测一次模温,记录下来。”
他瞪眼:“你这是干啥?搞实验呢?厂里都说了这批活交不了就停产整顿!”
“交得了。”我掏出随身带的草图纸,唰唰几笔画出一条阶梯状的降温曲线,“按这个控温节奏来,废品率能压到百分之三以下。”
“你疯了吧?苏联专家都没这套!”
“苏联专家没经历过咱们的冬天。”我指着窗外结霜的管道,“他们不知道暖气停了、锅炉压力不稳、环境温差大的连锁反应。这不是理论题,是现场题。”
大刘盯着那张图看了足足一分钟,忽然咬牙:“信你一回!”
三天后,质检科的数据报上来:最新一批离合器壳体,合格率98.3%。
实际废品率——1.7%。
消息像野火一样烧遍全厂。
有人说我是撞了大运,有人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
可只有大刘知道,那三天夜里,我蹲在锻压机边测了三十七次温度,手冻得写不了字,就用炭笔在膝盖上画曲线。
而真正让我没想到的是,市总工会突然发函,点名让我参加“青年技革经验交流会”,还安排在最后一个发言。
那天会场坐满了人,前排全是穿干部服的领导和戴眼镜的技术干部。
我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走进去,手里拎着一只黑乎乎的报废变速箱壳体。
主持人念完介绍词,全场安静等着我掏稿子。
我没有。
我把壳体往讲台上一放,开口就说:“今天我不讲理论,就说说怎么从垃圾堆里捞出钱来。”
台下一片错愕。
我拆开壳体,露出内部磨损严重的齿轮座孔,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把改装过的旧锯条,“这是我们夜校学员拿废料磨的刮刀,刃角按75度手工开,比标准工具省料六成,寿命反而高两倍。”
我又拿出一个弹簧夹具:“这是用报废离合器弹簧改的测量支架,误差控制在0.02毫米以内。”
一个个展示,一句句实话。
没有术语堆砌,没有空谈理想。
我说的是油污糊手的夜班,是老师傅咳着嗽还在教徒弟怎么看金属反光判断淬火程度,是我们这些“成分不好”的人,为什么还要拼了命学技术。
最后我说:“我们缺资源,但不缺脑子。真正的技术,长在工人的手茧里。”
话音落下,全场静默。
三秒钟。
然后掌声炸响,如雷贯耳。
郑科长当场站起来宣布:“市里决定,以林钧同志编写的《十讲实用机械学》为蓝本,组织专家团队编写全国工人技术培训统编教材!”
那一刻,我没有笑,也没有激动。
我只是望着窗外飘起的小雪,想起那个总在我图纸角落写下“此处易裂”的清洁工老太太。
她走了,但她留下的字还在。
一个月后,《机械工人》杂志新刊出版。
封面文章署名“林钧”,标题赫然写着:《论误差的温度——一个来自车床边的思考》。
通篇没有复杂公式,没有引用外文文献。
有的只是车间的噪声、夜校的煤油灯、老师傅的一声叹息,和一道道在简陋条件下摸索出来的解决方案。
苏晚晴拿着杂志走进技术科时,周文彬正戴着老花镜,一笔一划抄录文中那张“误差传导树状图”。
她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轻声问:“你觉得他说得对吗?”
周文彬停下笔,手指缓缓抚过书页,像是怕弄皱了什么珍贵的东西。
良久,他低声道:“过去我以为,知识在书里,在苏联手册里,在专家嘴里。现在我知道了——知识在能把它变成现实的人心里。”
窗外暮色渐浓,秋风卷着枯叶拍打窗棂。
我站在招待所楼顶,看着厂区方向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
那些光,来自仍在运转的机床,来自尚未熄灭的夜校教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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